东厂观察笔记 第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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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少监几日没回来了?” “十来天了吧。不过昨夜里倒是回来了,可惜你没蹲住。今儿一早又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了。对了……” 他往杨婉怀中看,“听说你那儿有好吃的。” “你听谁说的。” 李鱼认真地看着杨婉,“邓瑛有个柜子,里面锁了一堆瓶瓶罐罐。他每从外面回来,都会从那堆罐子里抓些东西来吃,夜里看图纸的时候,也要吃。 我问他要过一次,他不给我,后来吃的时候还躲我。我姐说,你以前搬过瓶罐来看他,那肯定就是你给他的。” 这李鱼年纪不大,描述出来的场景却很生动,杨婉立即就有了邓瑛坐在房里吃坚果的画面感。 而且,他居然还会藏。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地发觉这个人有点可爱。 “那就是些核桃仁花生米,还有点葡萄干,混着一把往嘴里丢,的确是很好吃的。” 李鱼听完脸一垮,“哈……就那些啊。我还以为是什么肉脯子呢……” 杨婉靠在门框上笑他。 正说着,忽见邓瑛走回来。 他穿着白灰色交领中衣,外面罩一件同色袍子,散发在背,肩上的衣料有些潮润。 看见杨婉不由错愕,怔怔地站住脚步。 李鱼回头打量了他一眼,直接道,“你去洗澡了吗?” “嗯。” 他应的虽是李鱼的话,看的却是杨婉。 继而踟蹰,这一身落在她眼里,似乎不尊重。 自从邓家覆灭,他在生活上就变成了一个人。虽然他还保持着从前的习惯,却不再受仆婢的侍奉,像吃饭,更衣,沐浴这些琐碎的事,都失去了从前的仪式性,逐渐沦为窘迫生活当中的必须。 “不是说等明日我向姐姐拿了香露再去吗?” 李鱼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把话说得越发具体。 邓瑛伸手拢了拢自己的衣领,对李鱼说道:“哦,我看房里还有半块胰子,就去了。” 说完低头走到杨婉身旁,抬起手拨下门栓轻轻推开。 “你……” “我可以进去吗?” 她直接问。 这倒让邓瑛没有那么局促。 “我昨日才回来,不及整理。” “没事,你放我进去我就进去,你不放我进去,我站这儿跟你说也是一样的。” 邓瑛看了一眼李鱼,李鱼直接对邓瑛翻了个白眼,笑道:“你可别看我,我啥都知道。” 杨婉转身笑怼道:“你个小屁孩,知道什么呀。” “嘿!我姐夫跟我说了的!” 他急地跳了起来。 “李鱼!” 邓瑛忽然沉声,李鱼忙摆手,“好好好,我走了,我一会儿还上值呢。” 说完拔腿,飞也似的跑得不见影了。 杨婉看着他的背影笑道:“我觉得,你跟这小孩在一处挺好的,这憨傻憨傻的,叫人多乐呵。” 她自顾自地说着,背后人的声音却压得有些低。 “对不起,我不知道他那样说。” 杨婉转过身,“他不是被你吼住了吗?没说出什么。” 邓瑛侧身替她挡住门,低头没看她,只轻轻说了一句,“进来吧。” 杨婉走进房内。 比起上一次来,室中多了一些陈设,虽然都是新木造的,成色还没有出来,但看得出造这些箱柜的人手艺极好。 床是简单的榆木架子床,挂着灰色床帐,床下放着他的两双鞋子,床上整齐地铺着深蓝色的褥子。床头安置着一个屉柜,如李鱼所言,上面挂着一把锁。 邓瑛几乎是习惯性地走到屉柜旁,打开锁,正准备把罐子拿出来,忽然发觉杨婉就在他身后,忙把手收了回来。 “吃呀,你这是好习惯。” “现在不吃,没剩多少了。” “我明日再给你拿来。” 她站在门前,面上笑容清朗,秀气的眉眼顾盼神飞。 正如杨伦之前所言,像她这样一个女人,大可在京城里慢慢地挑看。 “这都是宁娘娘的赏赐,邓瑛不敢再要。” “不是。” 她走到他面前,顺手拿出一只罐子,冲着他晃了晃,“这是我对人的好,娘娘只是金主,等我以后自己存下钱,我就让他们出去,给咱们买多多的,到时候你看书,画图,我写字的时候,都可以慢慢吃。” 这原本是一句平实到不能再平实的话,邓瑛竟然险些被割伤。 杨婉这个人实在太明快。 超出了他身处的境遇中,所能承受的全部温暖。 他倾慕于杨婉的好,但这种倾慕几乎让他认为自己是一个卑贱的人。 以蜉蝣之身,妄图春华。 想要,又明知不该,甚至开始没意义地对她患得患失。 不对啊。 他怎么敢啊?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邓瑛脱口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也一怔。 同样的话,他也才在刑部衙门问过杨伦不久。 “你……知道邓瑛朝不保夕,根本……” “送你几罐坚果,你就跟我说这些。” 杨婉笑着打断他,“你要是想谢我,不如也给我造个箱子吧。这个是真好看。” 她说完不着痕迹地把罐子放了回去,转身往椅旁走,刚要坐,忽被邓瑛唤住。 “等下,垫一样东西,我这里落了很多灰。” 他说完,走到木施旁取下自己的袍衫,叠放在椅面上,这才道:“坐吧。” 杨婉低头看着他的衣衫,“我没那么讲究的。” “我知道,但我不想我这里脏了你的裙面。” 说完倒了一杯水放到杨婉面前。转身看着床头的屉柜,“你真的喜欢吗?” “嗯。喜欢。很精巧。” “这是太和殿上的一位工匠造来送我的,你如果喜欢,我请他替你造一只。” 杨婉捧着杯子喝了一口,抬头道:“你会造吗?” “也会。” “那你造一个送我吧。” 邓瑛犹豫了一下,“我在这一项上并不如他们好。” “没事。” 杨婉一手端着杯子,一手托着下巴,“嗯……我可以给你画个图,但是……我可能画得很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得懂里面的……那个透视?” 她用了一个不太确定邓瑛能不能听懂的词,接着又问道: “你懂‘透视’吗?” 邓瑛摇了摇头,“你画了也许我能明白。” “那太好了。” 杨婉站起身,“有纸笔吗?” “有。” 他往书桌边一让,“你过来吧。” 杨婉很喜欢邓瑛的那一方书桌,就一个台面,一个黑石笔架,一方无名的墨,一只素石砚,一尺来高的图档。还有两本他在内学堂讲学的书。和邓瑛那个人一样,干净到除了尘埃,就是皮肤和血肉。 她不太想瞎捣鼓邓瑛的东西,铺纸研墨的时候也有些紧张。 “你不会研墨吗?” “啊?” 杨婉看了看自己的手法,说她不会研墨到不至于,她的博士导师是个书法大拿,虽然有一堆师兄师姐鞍前马后地伺候笔墨,并轮不上她这个一直不受待见的逆徒,但是杨婉看还是看了很多次,来到这边以后,她回忆着以前看到的手法自己瞎折腾,一直没管质量,只要那汁水是黑的就好。 “这样不对吗?” 邓瑛抬起手臂,把袖子挽倒手肘处,“来,你放下吧。” “好。” 杨婉乖乖地放下墨块往边上让了一步,邓瑛走到她身边,身上淡淡的皂香散来,杨婉忍不住侧头看他。 他还没有束发,一缕头发松落下来,垂在他手背上,杨婉再一次看到了那道月牙形的旧疤。不禁道:“你这道疤是什么时候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