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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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 邓瑛咳了一声,听起来像是刻意的。然而借此打断杨婉的话后,却又并没有做出其他反应,反倒收敛了自己动作上的“冒犯”意图。他不再看杨婉,弯腰捡起地上的药草,放在膝盖上随手一挽。 张春展告老之后,这个人在大明初年,算是工学一项上的天花板了。 所以即便是在手上结草这种事也做得利落精准。 不过杨婉觉得邓瑛的手倒不算特别好看,手上的皮肤因为长年和木材砖瓦接触,有些粗糙,但胜在骨节分明,经络生得恰到好处。看起来不至于特别狰狞,却也有别于少年人。手背上有一小块淡红色的老伤,形状像个月牙。 杨婉看他用她抱来的药材扎出了一方草枕,这才发觉得自己将才想得过于多了。从这几天相处来看,邓瑛是正人君子,她到像是个思想不纯洁,老想摸邓瑛的女流氓。想着不免觉得自己有点矫情,伸手尴尬的抓了抓头。 邓瑛仍然有些咳,抬起手腕抵了抵胸口,明显在忍。 平静下来以后自己朝边上移了一点,坐到了没有干草的地面上,伸手把草枕头放在自己身边,直起腰重新把手握到了一起,杨婉抱着膝盖蹲在邓瑛身边,“给我的?” 邓瑛点了点头。 “那你的腿怎么办。” 邓瑛低头看着自己脚腕上几乎见骨的伤,喉结微动。 下狱至今他一直不肯开口说话,一是怕给他人遭来灾祸,二是他也需要安静的环境来消化父亲被处以极刑,满族获罪受死的现实。久而久之,他已经接受了自己像李善形容的处境,断腿的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所以此时反到不习惯有人来过问冷暖病痛。 “这样吧,我不碰你,我就帮你把草药捣碎,你自己敷。” 杨婉说完径直挽起袖子。 邓瑛看了一眼被她用来捣药的那一枚玉坠子,是质地上等的芙蓉玉石,普通人家是绝对不可能有的,她却在腰上系着两块。 “拿去。” 看邓瑛不接,又反手摘下背后的发带。 “拿着这个包上。” 邓瑛仍然没动。 杨婉的手举得到有些发酸了,她弯腰把手摊在地上,抬头看着邓瑛,“其实你挺好的一个人,这个境地里还给我做了个枕头,我呢也不是什么坏人,你不想跟我说话就算了,别跟你自己过不去,你也不想以后不能走吧。” 他还是以沉默拒绝。 对于杨婉来说,这件事的意义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历史上他的腿疾就是这段时间造成的,可是即便杨婉知道,并且试图帮助他改写这么一点点命运,却仍然做不到。不过她倒也不难过,就着袖子搽干净自己的手,好脾气地放弃了对邓瑛的说服。 仓内的人见邓瑛和杨婉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种行动,渐渐地失去耐性,天冷人困,不一会儿就各自躺下缩成了团。 杨婉坐在邓瑛对面,等邓瑛闭上眼睛,才小心地缩到他身边,枕着草枕躺下来。仓房内此时只剩下鼾声和偶尔几下翻身的声音,杨婉躺定,掏出袖中的册子,着窗沿上唯一的一点点灯光翻开,屈指抵在自个的下巴下面,轻声自言自语,“明日也就是贞宁十二年正月十三……《明史》上的记载是三月,这么一看时间上也存在误差……” 说着说着,人困了起来。她朝着墙壁翻了个身,抱着膝盖也像其他人那样缩成了团。 “邓瑛,听说你之前没有娶过妻,那你……有没有自己的女人啊?” 邓瑛在杨婉背后摇了摇头。 杨婉却似乎是看见一般,有些迷糊地说道:“如果这副身子是我自己的……” 怎么样呢? 她没说完好像就睡着了。 邓瑛没有完全听懂这句在他看来逻辑不通的话,等了一会儿又没等到她的后话,索性也闭上了眼睛。 谁知她却在梦里轻轻地呢喃了一句:“反正……杨婉这辈子,就是为了邓瑛活着的……” 和这句话一起落下的还有贞宁十二年的那第一场大雪。 第4章 伤鹤芙蓉(三) 雪后的第二天,海子里一片雪亮。 看守的人遮着眼睛打开仓库的门,里面早已憋得难受的人纷纷挤了出来。看守一个哈欠还没打完就被推搡到雪里,鼻子也磕出了血。他扑腾着坐起来,压着鼻孔骂道:“他妈的,个个都赶着投胎。”说完正要爬起来,手却被雪地里的东西膈了一下,他忍着雪光捡起来一看,见竟然是一块芙蓉玉坠。 “哟。这些个穷哭了的,还藏私档啊……” 说完又赶忙捂住嘴巴,佝着背下意识地四下看。趁周围正乱没人瞧见,赶紧把玉坠往怀里藏。 这还没藏好,忽听背后有人问道:“蹲着做什么?” “啊?没做什么……” 说话的人是李善手底下的少监,见他鬼祟,毫不客气地从背后踢了他两脚,仰了仰下巴,“赶紧起来去把人带出来,今儿一早司礼监的人要过来。” 看守忙站起来,胡乱拍了拍身上的雪,凑近问那少监问道:“这会儿就要带过去啊,那张胡子回海子里来了吗?” 少监掩着口鼻朝后闪了一步,“真是毛躁得很,给离远些。” 等他抹着衣襟站好,才放下手,慢条斯理地应他将才的问题:“听说昨晚让李爷从外头庙子里抓回来了,连夜给醒了酒。” 看守听完,高兴地“欸”了一声,“行勒,我这就把人给带出来,交了这差事,我们今儿晚上也好过个大年。” 说完正要往里面走,又被背后叫住。 “回来。你那袖子里藏的什么东西。” “哟,这……” “拿来。” 看守没办法,只得把那块芙蓉玉捧上去,赔笑道:“小的是捡来的。” 少监将玉摊在手里细看,晃眼见他还站在面前,低声喝斥道:“还站着干什么,带人去啊。” 看守见他赶人,便知道是要白孝敬了。心里虽然不痛快,面上却也只能悻悻地答应着,回头嘟嘟囔囔地提人去了。 —— 他心情不好,对邓瑛也就很粗鲁。 邓瑛为了受刑已经有三日水米未进,虽然走不快,却在尽力地维行走时的仪态。 看守看得不耐烦,便在后面搡了他一把,喝他道:“快点吧,还嫌晦气少么?” 他说完把手拢在袖子里,骂骂咧咧,“都说你在海子里活不了多久就要自尽,你还愣是活了半个多月,刑部和司礼监每日抓着我们过问,也不知道是想你死还是想你活,今天你有结果了,就走快些吧,拖再久,不还是要遭那罪的吗?难不成你现在怕了想跑啊?省省吧。” 他被人抢了玉,说话格外地难听。 邓瑛低着头沉默地受下了他说的每一个字,再抬头时,已经走到了刑室门口。 刑室是一间挂着棉帐的庑房,里面烧着炭火,点着灯,朝南坐了两个刑部的人并司礼监的秉笔太监郑月嘉,门外还站着是四个锦衣卫。 看守知道自己的差事在这几位爷跟前就到头了,小心地把人交出去之后,头也不敢抬地走了。 邓瑛独自走进刑室,里面的人正在交谈,见他进来也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刻意地停下。 “杨伦一早也来海子了。” 郑月嘉点头“嗯”了一声,“杨家还在找他们家三姑娘。” “这都失踪半个多月了,他家的三姑娘,出了名的美,这要找到死人也许还能是堆清白的白骨,找到活人,啧……能是个啥呀。” 郑月嘉是宦官,对这些事显然没什么猎奇心。 他冲着说话的人摆了摆手,抬头看向邓瑛,示意人关上门窗,把手从手炉收了回来,搭在膝盖上,提了些声音对他说道:“陛下的恩典你已经知道了吧。” “是。” 郑月嘉不是第一次跟邓瑛打交道,虽然知道他之前为人处事就有很好的涵养,但不曾想到在如今这个境况下相见,他仍然能维持礼仪。 “好。” 情绪不能给得太多,多了就都是话柄。郑月嘉抬手示意,“把刑具给他卸了。” 趁着空档儿,又继续和刑部的官员交谈。 “所以大人今日过来的时候,遇见杨大人了?” “哦,是。我们是跟着他一道进的海子,他带着人去的西坡,不过我看也找不到什么,今年海子没收成,西坡那里更是连根草也不长。” 郑月嘉笑笑,“杨大人是很心疼他那个小妹的。” “可不是,我看张家都放弃了,就他还在找。不仅找,还维护他妹子得很,我今儿多嘴说了一句,让他去问问那些有成年男人的海户,看有没有什么消息。郑公公猜怎的,要不是有人拉着,我看他都要上来动手了。” 郑月嘉不接他的话,“大人也不积口德。” 那人笑道:“我也就和您说说,这不是知道您上面那位老祖宗一直和杨伦不对付嘛,他这些从六科里出来的人,天天地骂部堂,骂司衙,骂司礼监和二十四局。何必呢,这年头,朝廷上哪个人是容易的,他杨伦口舌造的孽,报不到他身上,可不得报到他家里?” 郑月嘉笑而不语,抬头看向邓瑛,他正抬手配合替他开解刑具的人。 镣铐和铁链被稀里哗啦地解了下来,堆在他脚边。 刑部的官员自觉将才自己的话说得有点过,看这边的差事完了,便撑了把膝盖站起身,“成了,郑公公,从今日起,这个人我们刑部就不过问了,彻底交给你们司礼监了。” 郑月嘉也站了起来,“劳驾了。” 刑部官员看了一眼衣着单薄的邓瑛,忽然感慨,“哎,今年年生是真的不好,眼见着邓党那一窝子的人就都死了。” 说完摇摇头,带着人走了出去。 郑月嘉等那人走出去后,才背手走向邓瑛。 邓瑛垂着手沉默地看着他,目光没什么变化,只是人比上一次见的时候瘦了一大圈。 郑月嘉忍不住叹了口气,伸手轻轻地拍了拍邓瑛的肩膀。 “身子还好吗? “还好。” “好便好。” 他说完收回手,正了正声音。 “老祖宗的意思是让你进内书堂,虽然你是宦官,但仍然和杨伦那些人一样,做咱们内书堂讲学,得空的时候,给内书堂的那些子孙说说诗文,若能看到好些的嫩苗子,在工学和易学上给一些提点。再有就是皇城三大殿的事,那里修筑工程仍然以你为主,工部会指派一个司官协同你,当然,这得等你身子好了以后。” “是。” 邓瑛应得平静。 郑月嘉见他没有多话的意思,也跟着沉默了,半晌过后忽然问道:“没有什么话要说了吗?李善做不了的主,我可以做。” 邓瑛抬起头,开口却说了一件让郑月嘉意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