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添妆
花钿以铁丝、纸板为架，其外缠绕以黑丝线编织成的网状纹饰，表层全部点翠。 前部缀五只金累丝凤，上嵌珍珠、宝石，口衔珍珠、宝石流苏。 金凤下一溜儿排缀九只金翟，衔了珍珠、珊瑚、绿松石、青金石、红蓝宝石等贯串的流苏。 钿后部亦有几串流苏垂饰【注】，望去绮丽夺目，美轮美奂。 这时候正是傍晚时分，夕阳从窗棂里照进来，与珠翠彼此辉映，愈显贵气满殿。 顾箴叹口气，将花钿小心的放进面前乌木漆盘的锦垫上，缓声说道：“给绚晴宫送过去罢，就说是本宫给信成公主添妆的。” 讲这话的时候，她下意识侧头看了眼不远处的水晶镜，镜中凤冠华服的皇后粗看依旧是高贵秀美的，只是略微注意，就能发现她鬓边已然有了几缕浅灰色，却是华发早生。 “本宫到底也不年轻了啊……”顾箴再次叹口气，她跟淳嘉同岁，今年已然是淳嘉二十年，算着都是坐三望四的年纪了。 只是男子本来就比女子禁老，淳嘉大权在握，日渐说一不二，诸事顺心，瞧着只觉得威严隆重，面貌却一如既往的俊美挺拔。 倒是皇后，今年以来，逢着典礼，帝后并列，都叫人以为她年长皇帝少说也有七八岁似的。 从前的老人们也还罢了，都知道皇后这两年日子越发的不好过。 淳嘉十五年的时候，两位康健的嫡皇子，十皇子跟十二皇子被移去太初宫，由皇帝亲自接手他们的教导。 这本来是件好事。 可两位皇子到了太初宫偏殿之后，起初的几个月，皇帝只是冷眼旁观，倒还算相安无事。 淳嘉十六年之后，因着国中无事，淳嘉腾出了手可就不客气了，却是公然下重手调教这两个孩子。 十皇子骄横，皇帝于是时常呵斥责怪；十二皇子怯懦，皇帝则是鼓励哄劝居多。 平心而论，淳嘉这么安排，算得上是对两位嫡子上心了。 可是十皇子跟十二皇子之间的关系，却是每况愈下。 不仅如此，宫禁之中还有谣言逐渐传开，说两位皇子一个太过霸道，一个太过软弱，竟然没有一个正常的，可见皇后居心叵测，存心养废嫡皇子，往后才好以母后的身份拿捏。 尽管这番话稍微流传了下就被帝后一起镇压了，可要命的是，十皇子跟十二皇子都听到了。 两位皇子之后对皇后虽然越发的恭敬，但顾箴总觉得，他们心里其实同自己已经疏远起来了。 而宫务方面，中宫与贵妃的碰撞日渐增多。 这还不是最让皇后烦恼的，最让她几欲吐血的是，淳嘉十六年年中，她跟顾老太爷反复请求之下，淳嘉倒是许了顾氏送了一对姐妹进宫，打着陪伴皇后的旗号，作为中宫一系皇子，日后的妃妾人选。 结果顾氏这两位小姐里的妹妹顾珑，没看上三皇子、更不会看上楚王、也没看上六皇子……倒是见天的朝七皇子跟前凑！ 说实话，虽然皇后不喜欢贵妃，但对七皇子，也真的要暗赞一声这孩子的确出色。 这孩子因为外祖父殷衢的缘故，在宫中地位向来有些超然，是连贵妃都要专门应付，不肯随意冷落的。 却没什么骄矜之气，反而是极宽厚知礼的秉性。 除却比较眷恋偏袒贵妃外，可以说是个难得的赤诚君子了。 而且姿容颇为肖似淳嘉年轻时候，儒雅风流。 顾箴有时候看到这孩子，都会有点儿恍惚，是想起来自己十五六岁时候初入宫闱，头一次见着天子的模样。 淳嘉心如铁石，那许多从大婚时候陪他过来的老人，就没几个善终的，也没几个过的舒坦的，包括青梅竹马的安妃在内。纵然如此，顾箴这些老人，谁又没在最好年华里，私下对皇帝心动过呢？那时候还是有些天真稚气的，不懂得遇见这样一位天子的悲哀之深沉，动心的起初，无非是贪图九五至尊的好颜色。 想到此处，顾箴实在有点儿不忍心责怪顾珑。 顾珑是她嫡亲侄女，跟十皇子同岁。在皇后跟顾家的安排里，她没意外的话，往后会成为十皇子的侧妃。 只是顾珑起初还能对十皇子逢迎一二，因缘巧合见过几回七皇子之后，她甚至对十皇子避之不及了…… 若是其他皇子，左右娘家侄女多，皇后也不是不能设法成全她的心思。 问题是七皇子是贵妃养着的，哪怕不考虑双方的关系，只说亲侄女要给贵妃做儿媳妇，顾箴都替顾珑眼前一黑。 那可是将堂堂慈母皇太后都挤兑得狼狈离京、至今无法重返宫城的主儿，对长辈尚且如此手段凌厉，何况是给她当晚辈？ 特别七皇子什么都好，唯独沾到贵妃之事，他甚至压根不动脑子的认为他母妃什么都好什么都对。 连嫡亲外祖父殷衢都因此越发受制于贵妃。 顾箴无奈的扯了扯嘴角，寻思着，是不是等信成出阁之后，找个借口，将顾珑送回娘家？ 不然白费了一个侄女儿事小，别搞出什么风波来，拖累了中宫这边的声望。 虽然这两年中宫一次次落败下来，声望也败得七七八八了。 但顾珑不争气，顾珑的姐妹们还是有指望嫁入皇家的，总不能叫她一个不懂事的，坏了其他女孩子的前程。 “娘娘，这花钿这般华贵，给信成公主，也未免太作践了。”近侍之中有人给她抱不平，就小声说道，“左右她马上就要嫁去塞外，那等地方天寒地冻，哪儿用得上？别一个王帐迁移，给掉了珠子落了翠羽，没得糟蹋好东西，不如随意打发两件算了。” 反正敏贵妃也不是什么好人，给她侄女儿再多好东西，又有什么用？ 顾箴捏着额角，缓声说道：“说是这么说，毕竟是陛下亲自册封的公主，又是去做韦纥大阏氏的。本宫身为皇后，添妆总得有两件像样子的东西。不然，传了出去，没得以为咱们中宫都揭不开锅了！” 当年淳嘉亲自抚养十皇子十二皇子之后，自认为对中宫对顾氏已经尽到了责任，之后偏袒起贵妃来更是心安理得。 本来贵妃就霸道蛮横，经此一事更是张扬无比。 半年前，还找茬料理了平氏一番，十皇子亲自去御前求情，非但没能叫淳嘉心软，反而被天子当众大骂了一顿，说他忘恩负义，为一贱婢，先后轻贱出身高贵的嫡母，以及位份高贵的贵母妃，可见心里毫无尊卑上下，不但罚十皇子跪了四个时辰长记性，还将最欣赏他的几个侍讲学士给处置了，理由是他们教-徒无方，压根没有督促好十皇子成为一个品学兼优的好皇子。 这件事情传开之后，前朝后宫都议论纷纷，认为十皇子可能距离那个位子有点儿悬了。 毕竟皇帝这样偏疼贵妃，怎么可能让跟贵妃有着恩怨的十皇子上位呢？ 顾箴闻讯之后气得死去活来，既恨云风篁歹毒，故意从平纤宜入手激怒十皇子；又恨十皇子糊涂，就算要维护亲娘，在谁跟前表这个态度不好，在淳嘉跟前？ 如今可还没轮到十皇子自己当家做主呢！ 她是知道这孩子的性-子的，唯恐他盛怒之下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越发的断绝前程，故此硬生生解了外衫吹了一晚上冷风，将自己弄病了，借口需要十皇子侍疾，将人扣在身边好好儿教导了一番。 经此一事，十皇子倒是收敛了不少，对她也有些真心实意的样子了。 只是母子俩到底分别数年，这不是短暂的相处就能够抹平其中的隔阂的。 到底不可能像七皇子跟贵妃那样亲亲热热。 而皇后横插一手的结果，就是贵妃之后没再针对平纤宜，而是处处跟她唱反调。 顾箴嘴上不说，其实心里是真的累。 她比云风篁大了近十岁，又不得淳嘉宠爱，也没有足够的能力胜任中宫之位……勉力支撑到现在，真的是非常艰难，故此这两年，她对云风篁，都是能退让则退让。 对左右说的是没必要因为小事惹出风波，增加淳嘉对他们的厌恶。 实际上就是觉得累。 这次也一样。 信成公主谢阔五年前受册，原本前年就会远嫁草原的。 但淳嘉十八年的时候，韦纥新可汗大病一场，差点没撑过来。 国朝为此紧急召开朝会，臣子们分成两派，一派是提议将信成公主立刻嫁过去，要是可汗凉了，就过继其子侄，以谢阔为韦纥太后临朝摄政；另外一派则认为，谢阔出身不高，年纪又小，韦纥那边如今再怎么衰弱，好歹也是一度能够跟国朝平起平坐的皇朝，哪里可能是谢阔初来乍到的一个大阏氏，就能够弹压得住的？ 是，谢阔不可能独自一人远嫁过去，必然是会安排人手陪嫁，出谋划策的。 可出主意的人再多，关键时刻还是要谢阔自己能够撑得起场面，这人选要是敏贵妃，臣子们倒是敢放心。 然而谢阔传闻性-子沉稳乖巧，大家自然不怎么相信她。 最主要的是，谢阔跟韦纥新可汗年岁仿佛。 人家少年可汗是草原上土生土长的，都有着夭折的风险，何况谢阔这个多年来一直在贵妃跟前娇生惯养的主儿？ 万一谢阔去了之后，没两年也有个三长两短呢？ 这不是诅咒她，而是真的有着可能的。 如此国朝还有什么名义去摆布韦纥可汗？ 最终后面一派占据了上风，国朝这边找借口拖延婚期，确认可汗完完全全熬过来了，这才同意继续婚事。 但云风篁知道后，又说可汗本就羸弱，经此一事，也不知道能否长寿。就算不为她侄女考虑，单纯为国朝考虑，流着国朝血的韦纥王子，总比过继来的孩子靠谱罢？ 总而言之，国朝拖拖拉拉的预备着，一直拖到今年年初，得知韦纥可汗完全大好了，甚至还让一个女奴生下来男嗣，这才松口将谢阔嫁过去。 钦天监算的吉时是入秋的日子，如今才初春，倒还有足够的时间准备，但考虑到中间的避暑，其实今年才从绮山回来就是信成出阁的日子了。这么着，皇后怕到时候手忙脚乱的，干脆趁着底下人送这一批新的首饰上来，先将添妆给了。 左右送去绚晴宫，有敏贵妃替侄女儿拾掇。 安排了此事，她不想多去想那些烦心事，倒是叫人拿了一叠画像在跟前，沉吟着：“你们说，这些女孩子里头，谁跟秉儿投契些？” 【注】点翠嵌珠宝五凤钿，描写来自故宫藏品赏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