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面罗刹一夜至,轻语柔情为娇人
未见天亮,未闻鸡鸣,青川便已起床梳洗。三年来难得一次好觉,说实话青川真舍不得早起,可正值战时多事之秋,军中他必须坐镇,这满室暖盈,床上娇人,反正跑不了,等他收拾了后褚那群狼蛮子,有的是时间来日方长。 放了一夜的水虽带着寒夜刺骨,但对他来说不觉冰凉,几年军旅生涯他早习惯了马革裹尸的生活,一般早起抓起一把营外的积雪,往脸一搓,顿时神清气爽,突然用一次铜盆洗脸,反倒有点不习惯。 掬水随便洗了几下,睡意便洗去了大半,大手随意抹去脸上残余的水珠,不过胡须浓密,聚集在里面的水用手摸不干净,青川只好拿起一旁帕子擦拭。 盥洗室偏安内屋一角,跟主卧连在一起但还是隔了一段距离,不至于早起人洗漱惊醒床上沉睡的人。青川擦拭着胡子上的水珠,天还未明,一切都很安静,他站在盥洗室内竟然能听见叶寒浅浅均匀的呼吸声。擦干后的胡子还带着凉意,青川莫名想起叶寒昨夜的话,手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熟悉成伴的胡子,目中浮现沉思,然后没有立即跨门而去,而是转身掬上几捧水,又重新洗了起来。 银丝炭很是耐烧,经过一夜漫长炭身还是灼热的红通,哄得室内暖意阵阵,再加上锦被厚实,叶寒竟然被热得把手给伸了出来解热。 洗漱完后的青川本想轻声离开回营,想让叶寒多睡一会儿,但又摸了摸自己变得光洁的下巴,还是改变了注意,伸脚朝床边走去,小心地把叶寒微凉的手放回被窝里,又极其矛盾地轻手摇着她,想把她摇醒,想出门之前让她看看自己一眼再睡。 叶寒昨夜受到了惊吓,什么时候睡的都不知道,自然青川什么时候起来的也不会知道。睡意太多,叶寒身子还犯着困,青川这点小推小摇根本晃不走她成精的瞌睡虫。 青川有点丧气,又有点无奈,想使大点力又怕弄疼她,可力气小了却根本就叫不醒她,一时进退两难。 这时,内室的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秋实。她本就睡在外间,兼顾守夜好服侍,听见内室响起有淅淅哗哗的水声,应该是有人起来了,便连忙备了东西进来服侍。 青川听见门被推开,下意识看了一眼,见是秋实便没说什么,继续轻摇着叶寒想让她睁眼看自己一眼,却阴差阳错,只听门边“哐铛”几声响接连而来,如静夜之雷声霹雳,叶寒就算睡得再沉也激灵一下被惊醒了。 “怎么了?” 叶寒惊坐起来,天还未亮,明烛未点,室内除了几方铜炉亮着稀疏红光,就属大开的门边最亮,外间烛火通明,斜照进来落在了床上,叶寒顺着光亮瞧去,很是奇怪,问道:“秋实,你没事吧,可是踢到什么了?” 门边明亮,秋实跌落在地,脸却藏在一团阴影中看不见,只能瞧见头以下的身躯如筛糠不住细细抖动着,可惜叶寒刚醒,眼还发着朦胧倦意,没看清,倒是站着的青川瞧了个仔细,但没理会,而是把注意力放在终于醒来的叶寒身上。 “现在天还早,你再睡会!”叶寒重新躺下,青川细心给她捏好被角才放心离开,经过秋实时,叮嘱道好生伺候好叶寒,别让她无聊发闷,闷伤了身子。秋实跪在地上,自是唯唯诺诺应下,直到青川走了好久,发僵的身子才终于支撑不住,“咚”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突然被打断的觉哪能这么轻易说入睡就能再入睡,双眼乏累但脑子却是越发清晰,怎么也睡不着,再加上明窗外渐渐亮起的天色,叶寒索性掀被起床,不睡了。 “咦!”叶寒好奇,穿着鞋子朝门边走去,见秋实蜷着身子缩在门边好似睡着了,连忙上前轻手摇醒她,“秋实,别坐在地上睡,会被冻着的。” 秋实的身子还泛着轻微颤抖,虽然很小很弱但就是停不下来,叶寒以为她是被冻着了,连忙想扶起她回床上去睡,但却瞧见秋实抬起的小脸一脸煞白,活脱脱一见了鬼的模样。 叶寒惊呼,关心问道:“秋实,你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白,手也这么凉?”可不是,自己刚起床的暖手就被秋实的脸冻成了雪里的手,骨生冰凉。 “……将……将……将军……他……他……”,秋实瞪大两个黑溜溜的眼珠,惊恐看着叶寒,话断断续续,说不完全,舌头像是被冰冻卷了,捋不直一般。 “青川,你是说青川吗,他怎么了?”叶寒大概能听清楚秋实的话,但不明白她的恐惧来自何方。 秋实抱着叶寒的手,压着心里不断翻滚上喉咙的惊慌失措,“……将……将军,他……他……”,秋实使劲咽下卡在喉咙的恐惧,清嗓继续说道:“……他,他今日……”,话说到一半,秋实就说不下去了,可能是惊吓过度吧,急得她都快哭了。 叶寒只好顺着她的话说,不,是猜下去,“青川今天?他今天起的挺早的,这又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不是……不是……”,叶寒猜不准她的心思,她又说不出来,急得秋实连连摇头,双手无措拍打着地面,就差把舌头切下来让它自己说话了。 “秋实,你到底想说什么?”叶寒被秋实莫名其妙的样子也弄急了,声音不由加重几分。 “……他……将,将军……他,他……今日……今日……”,秋实强咽下几口口水,可说到同一地方还是卡住了,那急得看得叶寒平生出一肚子焦急。 叶寒跟着秋实给出的仅存的信息,回想着“今日”、“青川”,起得很早,临走前还站在床边,自己还看了他一眼才重新入睡。回想起此处,叶寒好像有点想通了秋实的“惊吓“从何而来,轻松笑道:“青川一向长得就比常人好看,你看久了就习惯了。”叶寒摸着秋实还没梳的头,就像对自己小妹妹一般,温柔安抚着,“真是个傻丫头,这有什么好吓人的,瞧你吓得!” 被青川吓瘫的秋实,腿到现在还是软的,若不是叶寒扶着她她根本一步都走不了。好看,将军是好看,从将军来军营的第一天起全军营的人都知道,可几年征战下来,全军上下谁还敢说将军好看,谁见到将军不是像见到鬼一样,就连后褚那群狼蛮子听到将军的大名都得吓得抖上三抖,因为将军可是西境威名赫赫的玉面罗刹,嗜血无情! 秋实的反应没有错,今日的青川不仅惊吓了她一人,从他骑马进军营开始,所见之人受到的惊吓无不下于秋实,而不是对他容颜的震惊。 对于自己的改变以及所造成的影响,青川没什么感觉,倒是军营里的士兵今日好像更喜欢往冰上凑,哪怕打得头破血流、满身青紫,即使是到了饭点也不见几人想回来,“勤奋“至极,好似军营里真藏有什么洪水猛兽可以吃人一般。 昨夜回了府,军营里有很多事情都没处理完,再加上今日的,事务堆在书桌上垒成了一堆小山,青川从晨时一直处理到正午,成堆的公文才变成了一小丘陵。 帐外陆知求见,青川直接让他进来,军务紧急容不得他分心,见他进来,也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便重新埋头在公务之中,分心一句问道,“何事?” 陆知端着木盘的手轻晃了几下,盘上碟碗也随之晃动一二,良久才慢慢恢复镇定,就像今日剃了胡须的将军,给他造成的惊讶和冲击不小,还好没有吓得将盘中碗碟打碎。 过了一会儿,陆知才从门边走了进来,放下手中的木盘在一旁矮案上,恭敬提醒着,“将军,正午了,先用点饭吧!” 青川刚处理完一桩繁琐军务,想着今早为赶时间连早饭也没吃,就从府中直接骑马到了军营,现被陆知这么一提醒,肚子可不是正好回应了两声。 真是饿了,木盘上的食物青川全吃得一点不剩,还犹觉得半饱,但又怕吃得过多没有位置吃叶寒做的糕点,便没再叫人备食。 饭后半盏茶,青川便又开始处理起未完的公文,偶尔抬头瞧陆知还在营帐,静立不语,便开口问道:“陆知,可还有事?” “……无事。”可话一刚落,陆知又慌忙改口道:“有事,属下有事禀告。”今日将军变化太大,怪不得整个军营风声鹤唳,人人都绷紧了皮,生怕做错了事,然后生不如死。 又是一件麻烦事处理完,青川随手放在另一边,又拿起一折来自京城的信函开始看起,轻描淡写吐出两个字,“何事?” “……”,陆知游离的状态一时恢复不到正常,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好生说道:“禀将军,昨夜巡逻营在营外百丈的山林中找到一些火把与取暖痕迹,根据从雪地里找出的遗留东西,像是后褚之物。” 终于,青川平静的眼神里掀起了一丝波澜,迎狂风暴雨而不惧,欲直面拔剑斩之,心明神了,然后轻描一笑,“耶律平,终于要出手了。” “将军,可是要属下派人埋伏,铲除掉后褚敌军探子?”陆知主动请缨,后褚狼子野心,他必除之而后快。 青川还是轻描淡笑摆了摆手,目光又回到手中信函上,带着一丝玩味说道:“我们刚把后褚过冬的粮草给烧了,人家要报复也是正常,何必如此小气?” “难道就不做些什么吗?”难道就让后褚那群狼崽子直接跑到自家地盘杀人放火?当然后面这句陆知是不敢说出口的,刚才那句无关痛痒的话已是他最大的胆子了,将军为主他为兵,哪有兵敢质疑主将的道理。 “谁说不做些什么,我之前让你重调军防布置的事,可安排妥当?”青川盘算早定,胸有成竹。 “一月之前已调整完毕,全是按将军之意,百人之帐放枯草废材和作为伙房和食堂,士兵皆住十人小帐里住,晚上不可生炉点灯,白日不可回营休息,只可在大帐附近活动。” 陆知执行力强,青川很是放心,但陆知还是不懂青川用意,请求青川派他入雪山截杀后褚探子和袭兵,以免后褚偷袭成功,造成军营损失惨重。 青川凝目深笑,意味深长,“我就是要让他们偷袭成功,最好是火烧连营,让对岸的耶律平也能看见。” “将军,您这是……何意?” “你无需多虑,后褚最多只会把无人居住的大帐给烧了,并不会造成多大损失,”青川知道陆知的担忧,但有些话依旧是犹抱琵琶半遮面,没期盼他能够听懂,只要照做就行,“但记住要做出伤亡惨重的样子,而且一定要逼真,要不然这场苦肉计不白演了吗?” 似懂非懂,陆知点了点头记下,只要不是真让后褚那群狼崽子尝到甜头就行了,顿时心情如乌云散去,陆知领命下去准备相关事宜。 “等下!”青川突然叫住,陆知停下脚步双手抱拳行礼,问着青川可有余事未交代完。 “陆知,我记得你今年二十有五,比我还大上近十岁。” 陆知茫然,不知青川为何突然会问到自己这些私事,难道这也跟打仗有关系,“回将军的话,确实如此。属下十五岁投笔从戎,至今已有十年之久。” “按你这年龄,也算不小了。并州城最近来了一批良家子,可需选上一顺眼的,把终身大事给办了。”青川试探道。 如此美事,陆知却连忙婉拒,“将军可能不知,属下参军之时便立下誓言,后褚一日未灭,属下便一日不成家立业。十年前后褚大举入侵并州,属下父母皆死于后褚刀下,此仇不共戴天。若后褚未灭,属下便娶妻生子,何以愧对起九泉之下亡父亡母冤魂!” 家仇国恨,如此深重,青川理解,可想起昨晚叶寒对他说起江流画的事情,他心有盘算,“那,你背上的伤可好了?” 到嘴的话,青川还是没有说出口,临时改成其它。陆知一心抗战,为国尽忠,既然他没有这方面的打算,自己身为主将也不能以权强压之。反正姐姐在并州,他也在这儿,他有的是时间,来日方长,又何必通过留下江流画作为让姐姐安心留在这儿的筹码,还顺带把陆知赔上,没这个必要。 青川的心思一日千变,陆知着实摸不清他的心思,只能一五一十老实回答。这本就是青川的突发奇想,听见陆知回答后便挥手让他出去,并冷声吩咐道:“让冰上那群兔崽子给我好生操练,把心思都用在打仗上。挂在铁旗杆上的骸骨虽然被狂风吹不见了,但我北齐军营里从来不缺第二副白骨。” “是!” 陆知背脊立马一紧,凛然领命,青川的话不出一刻就原封不动传遍了整个军营,顿时如石块坠入滚烫的热水中,激起千层热浪,从冰上传来一阵阵狂啸和呐喊,声声有力,掷地有声,如真有后褚敌军在,身临战场,必将其杀之而后快。 营帐内,青川淡漠一眼,很是满意外面传来的呐喊,果真自己这个玉面罗刹真成了他人的心中恐惧,即使过了三年之久也还有人记得清清楚楚。不过,他却有点记不得来,营外两丈高的铁旗杆上,那具被吊在上面的白骨早被风吹不见了,他几乎都不记得死去那人长的是个什么样子,只记得那人很让他生气。 他还记得那是他刚来并州军营时,吴越两王在京城斗得不可开交,赫连睿孱弱多病难控局势,而自己势单力薄,根基不稳,京城想杀他的人到处都是,只好远避并州寻得一线生机。那时的并州可不是现在繁华犹胜京都的并州,那时的并州军营也不是现在可与后褚铁骑与之抗衡的并州军营,而那时军营里的人可也不是现在被训练得懂事听话的兵。 他还记得当时自己初来乍到,虽为主帅却人微言轻,根本指挥不动一军一马,而军中将领也全是一些尸位素餐的老油条,敷衍了事欺上瞒下也就罢了,更有一些目中无人的狂妄之辈,竟然把注意都打到他的头上来了。 他还记得那个被挂在铁旗杆上的人,好像是个什么副将吧,他手下的兵最壮所以有恃无恐,竟然把他比作妓馆兔爷,还妄想对他霸王硬上弓,最后怎么了,还不是被他砍成人彘,但他并没让他这么轻易死去。后来,他留下了那副将的命,派人给他全身涂满尸油,并挂在高高的铁旗杆上,引得方圆几百里的秃鹰蜂拥而至,不出半天,一墩圆滚滚的肥肉就只剩下一副干干净净的尸骸,让他看得好不可惜,原以为还能多看一天,真是没劲。 从那之后,军营中的人也就变乖了,可惜他不喜欢养狗,特别是一群群笑里藏刀的老狗。所以在那第二天,他便夺下并州实权,大刀阔斧整治并州积病沉疴的政务以及早已腐烂不堪的军营,励精图治两年之久,才有了今天这一崭新面貌。 可惜天高水远,偏安一隅,居然还能被京城的人觊觎,连他都不知道自己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陪了自己这么久的胡须,一下突然没了,青川摸着光洁的下巴,一时竟然还有点不习惯。回想起陆知刚才进来的表情,虽然他只是随意一瞥,也能感知到自己这幅“新面貌“对他的冲击和震惊有多大。 青川再次纳闷,可惜军营里没有镜子,否则他自己也要照着看一看,是不是真如他们所看见的这般吓人。他只能认为是这群人胆子小,至少姐姐就不曾怕过,而且她看过自己后还立马睡了过去,毫无惧意。一想起姐姐惺忪呆萌的瞌睡样儿,青川心莫名被软化了几分,单独一人在营帐中竟然痴痴笑出声来。 秋日夜早来,酉时还未过一半,夜黑便伴着风雪提前到来,天冷心凉,青川越发想叶寒,想在一室暖意盈香中看着她轻柔笑颜说着闲话家常。天越黑,夜越冷,青川抑不住内心嘶哑抓狂的渴望,便对陆知吩咐几句,便骑马上行,迎风雪快马加鞭奔回了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