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节
既然已经身处战场,那便战。 虞寺提剑入城门。 城中早已大乱。 却并非荒凉,而是乱象才现,便已经横扫一切。 有妖物在城中横行霸道,有修士拔剑而战,一眼望去,其中竟然有穿着昆吾旧式道服的人,也有些许面熟、应是与他们前后批次入了这秘境的其他门派的弟子。 有人已经拔剑开始斩妖,也有人没见过这样纷乱的人间,兀自还在发愣,再被同辈于妖兽手下救得。 更远的地方,隐约还有修士被妖兽一口咬住,再无声息。 虞寺的目光却停在了不远处的某处残垣之下。 风晚行一袭红衣,有些狼狈地抱着琴,她脸上的面纱不知去了何处,有庞然妖物蓄力,眼看就要向她冲来,她脸色惨白,手微抖地拨着琴弦,却到底一步未退。 她身后,是好似已经被那妖兽一掌拍晕了过去的夏亦瑶。 “虽然平时我确实看不惯你,却也不能看着你就这么去死。”风晚行死死盯着面前的妖兽,手下奏乐有些跑调,兀自这样絮絮叨叨说着,也不知是说给谁听,更像是在给自己壮胆:“别看我现在还能替你挡一挡,可若是它真的杀过来,我、我决计会扔下你不管的!我还没有见到虞寺哥哥一面,我不能死在这里……” 她这样喃喃自语,说是要扔下夏亦瑶不管,然而那妖兽一步踏向前方,她却根本没有任何要避开的动作! 红衣少女从芥子袋里扔出符,接连劈在那妖兽头上,再在妖兽顿挫的须臾,一把转身将夏亦瑶拖开来! 然而她这样转身拖人,到底对敌经验实在不足,那妖兽一扑未能得手,又被雷符劈焦了一只耳朵,显然更是怒极,转身便向着风晚行背后而来! 风晚行听得身后簌簌,忆起芥子袋中还有师尊师姐师兄给自己的报名符和灵宝,但她手实在抖得太厉害了,眼看竟然便要来不及! 一道剑光倏然破空而至。 妖兽的惨叫响彻长街,然而那剑意却未停顿,竟然就这样直接将那妖兽直接钉死在了地上! 风晚行怔然回头。 是她心心念念,便是死前,也想要再见一眼的那个人。 却见紫玉发冠的少年一脚踩在妖兽头上,俯身将妖兽钉死的剑抽出来的同时,顺势将那妖兽的硕大妖丹掏了出来。 他身上难免因此沾染了许多鲜血,便是平时里总是光风霁月的面孔上,也带了些污渍,他神色淡淡,就这样握着那枚妖丹向她走来,再将妖丹递给她。 风晚行仰头看着他,她想哭,却也想笑,她有许多很傻的问题想问,却最终只抬起袖子,狠狠擦了擦将要滴落的泪珠。 再放下袖子的时候,红衣少女已经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大师兄!你也在这里!”她站起身来,手还在抖,却盈盈对着虞寺一礼:“谢大师兄救命之恩!” 虞寺沉默受了这一礼,再与她擦肩而过,显然是向着夏亦瑶的方向走去。 风晚行神色有些黯淡,心道同门之谊到底重要,虞寺着急去看自家小师妹的情况,也是理所当然。 能够见到他,哪怕她现在已经被妖兽撕碎,面前这一幕不过是些妄想,她也觉得已经值了。 然而擦肩的同时,虞寺的声音却响了起来:“不是虞寺哥哥吗?” 风晚行猛地睁大眼。 第117章 阵(上) 风中有雪的味道, 空中却并没有雪簌簌而下,气温随着这样的天色愈发变低,长风吹过廖镜城空荡荡的街, 竟然仿佛有了些呜咽之声。 “什么是……每次爆发大战的起始点?”虞兮枝已经想到了什么,却还不能确认, 有点愕然地问道。 “就是你想的那般。”谢君知却好似知道她在想什么:“这么多个甲子,每一次人族与妖域开战的地点和时间都略有不同, 比如盛夏的棱北镇,比如深秋的南陵城,亦或初春的仓阳道。” 虞兮枝抬头看向天空, 试探问道:“……或者还有现在此刻, 凛冬的廖镜城?” “不,这里与其他地方都不一样。”谢君知却摇了摇头。 他没有取下覆面黑布,虞兮枝闻声去看他, 却莫名觉得,他不想解开这黑布, 是真的不想要看到或许即将要面对的一切。 “为什么不一样?”虞兮枝有所预感,只喃喃问道。 “其他人落入的甲子秘境, 或许要与其他修士并肩作战, 或许要见到尸山火海, 却也总不至于绝对绝望。”谢君知声音很淡,而这种淡中,还有一丝奇异的怆然,好似他在努力将自己抽离于此刻此时的事态之外,却并不能真的如愿。 纸符人的体温应是恒温, 但虞兮枝却觉得她握着的那只手似是有些冰冷。 她下意识开始顺着两人交握的手,向他再渡了些灵气, 再睁大眼睛看着他。 谢君知却突然笑了起来。 他被蒙住双眼,便看不出他眼中是否有笑意,但他唇瓣弯弯,看上去便像是真的在愉悦。 他将那根导盲棍靠在身上,再抬手摸了摸虞兮枝的头发:“我没事。只是……” 只是什么呢?谢君知自己也说不下去。 只是他没想到竟然会到这里来吗? 却也并不全是如此。 他在千崖峰这么多年,十几年也不过转瞬而过,昆吾山宗如何,过去如何,将来如何,他都不甚关心。 这样的态度在虞兮枝来到千崖峰后,当然有了许多改变。 他理应知道五派三道此次秘境意欲何为,到底要将他们投入哪里,毕竟这并非第一次,若是甲子之战继续下去,想必也绝非最后一次。 可他偏偏没有去想,又或者,过去的这种不在意,让他将此事忘了个精光。 然而便是忘了,他却也若有所感,让虞兮枝带上了他的一只纸符人。 若是他真的在千崖峰无聊,便是做十只百只纸符人出去,也不会有人拦着,又为何非要与虞兮枝一并出来? 这其中有些不可言说的私人原因,却也自然有些冥冥的注定在其中。 他或许,总要亲眼看一次这一幕。 长街总要有尽头,尽头处并无什么奇特之处,不过是一个任何城市都会有的闹事广场。 若是此刻人声鼎沸,想来这广场上应有卖艺的人群,也有叫卖的摊贩,或许还有小孩子穿梭于这里,又有行人言笑晏晏。 虞兮枝还要再向前走,却觉得自己触碰到了什么。 是结界。 她神色微凛,显然是想到了易醉那次在空啼沙漠突然触碰到结界后,再消失的场景,不由得有些紧张。 但谢君知却微微摇了摇头,再带她一步踏入。 结界内外仿若两个世界。 她在结界外看的时候,只觉得廖镜空城,萧瑟空荡颓败,然而才入结界中,已经有鼎沸人声传来,便像是他们入那谢神医的医馆之前一般。 广场上密密麻麻都是人。 ……或者说,不全是人。 之前长街上不见了的行人似是全部都聚在了这里,他们将广场围得水泄不通,虞兮枝一眼看去,有的生物头上顶着兔耳,有人面鹿身的存在,却也有抱剑着道服的修士。 这些人与妖都挤在一起,好似并没有什么隔阂。 见到从结界外走入之类的她和谢君知,有人点头示意,神态平和,就像是在说“你也来了”。 有交谈声传入她的耳中。 “谢神医这次能成功吗?”有人垫脚向前看,但人群到底太水泄不通,前方又有身材高大的妖挡住视线,那人只得悻悻缩回头,又道:“其实成不成功都无所谓啦,我觉得现在的廖镜就很好。”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只是如果有可能,我也想变成人,感受一下当人有什么好。”旁边顶着一对猫耳的少女动了动耳朵:“我猜肯定也有不少人想要变成妖!你们人类,干啥啥不行,好奇第一名!” “你一个猫妖好意思说别人好奇?不太合适吧?”又有人带着笑意调侃道。 几个人笑成一团,气氛显然很是融洽,虞兮枝站在他们身后,心中的愕然却是越来越盛。 谢君知说,这里是历史的投影。 换句话解释,无论是结界内还是结界外,这里的一切,都是曾经真实发生并存在过的,而非是她之前安慰自己时,所想的虚构。 “人……可以与妖互换吗?”她到底实在忍不住,脱口而出般问道。 她本意是想要问身侧的谢君知,猫耳少女却先转过了头,笑眯眯道:“你是才来廖镜城的避世者吧?那你可真是赶巧了。” 似是等着也是等着,怪没事干的,猫耳少女显然是个话痨,就这样絮絮叨叨讲起了来龙去脉:“会来廖镜城,想来你也是对世间一甲子又一甲子的战争感到厌烦了吧?哎,要我说,打打杀杀好没意思,阳光普照的午后,在屋檐上打盹的妖生多么美妙啊,可这点小小的愿望,全天下也只有廖镜城可以实现。” 她继续道:“谢神医建了这廖镜城,将我们这些避世者收容其中,又立了许多规矩,譬如食肉的妖不得吃人,手痒的剑修也不可以杀妖等等,当然,这其中也有许多冲突,但大家到底还是互相包容理解的。总之,长此以往,廖镜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样子啦。” 虞兮枝脑中不由得出现了自己方才踏入廖镜城时的所见,那名为祝余的妖族少年纵马于街上,大家却也并没有什么恼怒之色,似是对妖性难驯十分包容。 此刻听着猫耳少女娓娓道来,她觉得自己仿佛真的如她所说,成了对这样的战事厌倦了的修士,虽然还不太能接受这种相处方式,却在努力理解。 “虽然廖镜这样很好了,可你也知道,天下却依然战乱纷纷。”猫耳少女悠悠叹了口气:“谢神医心有鸿鹄志,又是谢家之后……你应该明白谢家这两个字的含义吧?” 虞兮枝心底一颤,她刚才一直有些浑浑噩噩,竟然直到此刻,才突然恍然。 谢君知……也是谢家人。 所以他才手指冰冷,有些反常般,说了那许多话,甚至知道应该怎样在医馆中破开那结界。 她有些愣神,猫耳少女也不生气,全当虞兮枝不知道,这样她也好再夸一遭她最喜欢的谢神医。 于是少女神采飞扬道:“谢家的那个血脉很厉害的嘛,据说是可以炼化妖灵气,变成人的灵气,反之也照样能行。妖修炼出灵智,便可以与人沟通,再化作人形,唯一的区别便也只是灵气之分,这样的话,只要能将妖体内的灵气化作人的灵气,妖不也可以变成人了吗?” 她语速飞快,虞兮枝却毫无障碍地听懂了。 从第一句开始,她就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谢家的血脉确实是很厉害,她与谢君知初遇的时候,谢君知的血沾染了她的伤口,从此她便不得不每个朔月都喝他一碗血,否则便会如那一日般大口大口吐血。 可她却从没想过,这其中的原因……竟是这样。 “所以呢?”虞兮枝忍着自己心底的震动,露出懵懂憧憬之色,再问道。 谢君知依然握着她的手,他沉默不语地站在那里,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 “所以,谢神医一直在尝试,是否能以自己的血为媒介,让想要成人的诸君做人,想要成妖的诸君,便变成妖。”猫耳少女眸光闪亮,脸上的笑容更是灿烂:“若是成功了,不仅仅是廖镜城,所有的人族与妖族都可以任意选择自己的种族,这样的话,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族与妖族的战争啦!” 她说得轻巧雀跃,虞兮枝却仿佛被这样几句话钉在了原地。 那位美丽到几乎可以用灿烂来形容的谢神医,竟然在……做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情! 猫耳少女似是还要再说什么,人群却有了一阵骚动,骚动后,之前还嘈杂的人声慢慢低了下来,虞兮枝勉强能从缝隙中看到有些眼熟的斑斓长衣。 时间一分分过去,嘈杂最后,倏然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