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8章| 借秦力庞涓伐韩 解纷争苏秦奔走
先生早把一切料到了,在下与庞兄之间,看来再无退路,唯有一搏。在下所虑的只有一事,就是用何处之兵,这个苏兄可有考虑?” “不瞒孙兄,”苏秦应道,“赵国尚未从邯郸之战中恢复,可以出兵,却不足以力战。楚王驾崩,尚在治丧,眼下孙兄能用的怕也只有齐兵了。” “就情势观之,魏国已是强弩之末,武卒也已过时,可惜庞兄不悟,仍旧好勇斗狠,不识时务,一味重温吴起旧梦。在下能得齐国之兵,足可制魏,只是??”孙膑欲言又止。 “孙兄请讲。” “桂陵一战,五都之兵对魏国武卒的亡命斗志多有忌惮,加之田忌遭陷出走,五都之兵无人可服,若与魏战,田忌将军必须回来。” “田忌将军眼下在楚地宛郡,墨者屈将尊者是楚人,在下已使木华知会尊者,由尊者出马,亲往楚地接回田忌。” “如此甚好。我们在此等候田忌吗?” “还有一个难关,”苏秦应道,“就是齐国宫廷。桂陵一战而胜,于齐国来讲,黄池之辱已报。要让齐国再度出兵,我们尚须下些功夫。再就是邹相国那儿,他是绝对不会同意的,何况我们又把田将军请回来,这等于是要他的命。” “你们走累了,今日歇息一宿,明日我们赶赴临淄。” 楚威王终归是死在丹丸上面了。 那丹丸是一位名叫凌虚子的仙人所赐,据说服后可以鹤发童颜,返老还童。楚威王连服三月丹丸,看起来真还有股鹤发童颜的味,甚至一度雄风复起,夜御五女而不疲。只是美景不长,不消半年,先是鼻孔崩血,再后便血,再后屙血。 仙人溜走,各路神医毕至,汤针齐下,终是无力回天。威王于这年夏至日崩于让他享尽人间极欲的章华台。 三日之后,熊槐登临大位,南面称孤,大赦天下,诏令楚国各地治丧。在楚国,为王治丧是特大事件,远甚于伐国,负责治丧的自然是令尹昭阳,而为昭阳前后操劳的也自然是客居楚国、深通中原礼仪的秦国上卿陈轸。 自苍梧子事件之后,陈轸在楚宫失宠,无论是威王还是太子,对他皆抱成见,一如既往地待见他的只有昭阳一人。但于陈轸而言,得昭阳一人足矣。楚地虽博,不过三氏,而三氏之中,时下掌握大楚权柄的仍旧是昭氏。得昭氏可得楚,得楚可得天下,何况眼下的陈轸年届五旬,早过了纵横天下的年龄,能在这乱世中寻个安身之处,混个体面,于愿已足。 陈轸正在为昭氏忙活,一直在楚地“做生意”的车卫国突然到访,交给他一封密函。 陈轸拆开,是秦惠王手书,先是一番客套话,之后恳请他务必为秦再做二事,一是设法拦阻田忌回齐,二是将惠施逐出楚国。随同该书的是一百块金锾及些许秦地宝物,算作谢礼。 望着惠王的亲笔手书,联想时下局势,陈轸忖道:“这两个使命皆与魏国相关,想必是张仪那厮在背后鼓捣之故。魏若伐韩,齐人必救,而可以领兵者,非田忌莫属。今田忌在楚,张仪那厮让我留住田忌,不过是增加些齐人出兵的难度。而让逐走惠子,倒使人眼前一亮。惠子至魏争相,让我颇多不快,此番他被张仪挤走,流落楚地,我还多少有点儿幸灾乐祸,看来这是气量小了。惠施以这般年纪,仍旧不回宋国颐养天年,反倒千里迢迢地跋涉至楚,显然是咽不下这口恶气,欲借大楚制秦与张仪一搏。唉,天以惠子赐我,我却在昭阳跟前屡屡坏他事情,真正不该哩。” 想到此处,陈轸执笔蘸墨,复书一封,书曰: 得王手书,臣既惑且喜。臣所惑者,轸陷张仪于楚是奉王命。大王用仪,而仪不容轸,大王听任张仪逐轸奔楚,致臣流离失所,惶惶如丧家之犬。臣所喜者,大王知轸,留轸,用轸,护轸,切切惦念之情,又见于此书。大王命臣有二,一是留田忌于楚,二是逐惠施出楚。留田忌,臣必尽力;至于逐惠子,臣则有请。惠子相魏多年,一朝遭人驱逐,与轸同命运于楚,共为客卿,轸实不忍逐之。王若必逐惠子,敬请另委他人。区区私情,望王垂怜。轸再拜叩请。 陈轸写毕,制成密函,又将秦王所赠百锾及珠宝分作两半,自留一半,将另一半连同密函依旧放回秦王送来的精致箱笼里,贴上由他亲笔画押的封条,交给仍在厅中等候回书的车卫国。 送走车卫国,陈轸长舒一口气,换下一身服饰,信步走向昭府。 韩宣王并未听从公仲侈之谏,而是咬破手指,写下求救血书,使信臣分赴齐、楚、赵三国。 楚宫正在治丧,韩使无奈,只好手举韩王血书,学样昔年向秦求救的申包胥,跪在昭阳府前,号天号地,啼泣求救。 韩使连跪三日,滴水未进,二目泣血,楚人皆议。昭阳害怕闹出事情,使邢才迎接韩使,收下韩王血书,略略一想,吩咐邢才召请陈轸与惠施谋议。 不知怎的,昭阳对惠施印象不错,只是碍于陈轸说辞,未能及时用他,但惠施在楚的一应用度,皆由昭府一力周济。 陈轸不请自到,邢才拱手迎入中堂,安排好茶水,反身去请惠施。 “二位仁兄,”待惠施到后,一身孝服的昭阳大步走出,见过礼,将韩王血书摊在案上,“魏人伐韩,韩王血书求救,楚宫大丧,我王无暇顾及,韩使哭于在下舍前,数日不弃。在下无奈,只好收下血书,至于如何应对,在下不才,敬请二位高贤谋议。” 陈轸拿过血书审看,惠施一如在大梁时,端坐于席,闭目不语。 “敬请先生赐教。”昭阳晓得惠施已有定见,拱手点将。 “回禀大人,”惠施回礼,“魏人前番伐赵,这又伐韩,从小处讲,是邦国之争,从大处讲,是纵横之争,主谋皆是秦国张仪。张仪与苏秦共学于鬼谷,各执一说。苏秦论纵,张仪持横。横,于秦人有利;纵,则利于楚人。横成,秦主宰天下;纵成,楚号令诸侯。” “以先生之见,我当救韩了。” “在下所言,只是大理,至于救与不救,则取决于大人。” “先生既言大理,当有小理才是。在下愚痴,敢问先生小理。” “小理从于大理。”惠施侃侃言道,“秦魏勾连,结为横体,前番伐赵,可为谋齐,此番伐韩,当是谋楚,是以齐人当救赵,楚人当救韩。” “哦?”昭阳趋身,“请言其详。” “齐人雄居东隅,向南,可争泗下,向北,可争河间,因泗下与河间皆是弱国,齐人腾挪自如。齐人所忌者,乃是三晋。三晋若合,西不利于秦,东不利于齐。三晋从苏秦合纵,齐人所以顺从,是想让三晋相合之火烧向西秦。不想此火未成,秦人反过来连横,助魏人伐赵。无论是前番伐赵还是此番伐韩,魏、秦目的也是一个,合三晋入魏。三晋若是并入一魏,秦、魏又成一家,其火必烧东齐。齐人惧之,是以全力救赵。” “魏人伐赵不利于齐可解。只是,魏人伐韩,缘何就是不利于楚了呢?” “魏人伐韩,必攻郑与阳翟。宜阳韩人必倾力救郑,救郑必虚,秦必乘虚攻之。宜阳为乌金、黄金之都,堪比楚地宛郡。眼下秦人所用乌金、黄金,多半出自宛郡,宜阳所产则供三晋,甚至远销齐国。换言之,秦人脖颈卡在楚人手中。若是秦人得到宜阳,非但不再有求于楚,反过来还能掣肘三晋,影响负海之齐。” 昭阳看向陈轸,见他已放下韩王血书,拱手道:“惠子主张救韩,上卿意下如何?” “惠相高瞻远瞩,在下叹服。”陈轸拱手应道,“在下以为,于纵横计,大人当救韩;于楚计,大人当坐观三晋之争;于大人计,则当全力治丧。” 昭阳闭目思索,有顷:“二位不愧是高贤,所言皆自成理,容在下细细思量,再作定夺。” 惠施告辞,陈轸亦起身,因心中存事,欲走还留,正自迟疑,昭阳扬手:“上卿留步。” 陈轸就势坐下。 昭阳送走惠施,反身急道:“陈兄所言三计,颇合在下心意,只是陈兄之言过于简略,在下愚拙,还望陈兄譬解。” “大人所惑,可为最后的‘于大人计’?” “正是。” “敢问大人,”陈轸眯眼问道,“昭氏一门是得意于先王呢,还是得意于方今王上?” “这??”昭阳略作迟疑,“得意于先王。” “昭氏一门之所以得意于先王,是因为大人得意于先王。今先王驾崩,新王南面,楚国往小处说,是新老交替,往大处说,是改地换天。天地更换,大人居中,能不适应天地之变吗?” “请问陈兄,在下该当如何适应?” “楚宫大事,是治丧。大人当务之急,自然也是治丧。至于韩魏之争,惠相所言不可不听,但就臣所知,秦人是绝对不会乘虚攻伐宜阳的。” “为何不会?”39 “宜阳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战事既开,韩人早有所备,秦人攻之,必伤根本。秦王再笨,生死之账却是会算的,至少眼前不会冒此风险。再说,秦王巴不得韩人全调过去,与魏人拼个你死我活呢!惠施说出此话,当是不知秦王。” “陈兄说得是。前番魏人伐赵,秦人围困晋阳,我还以为他们要真干的,不想却是虚张声势。只是,韩魏相争,韩必不敌,如果郑城、阳翟二地真被庞涓所占,倒也不是在下所想看到的。” “大人不必忧虑,韩人之难,自会有人相救。” “不会是齐人吧?” “齐人不得不救。” “哦?”昭阳长吸一口气,“请言其详。” “齐若不救韩,韩人必败。韩人若败,魏势增强,只会对齐人不利。” “是哩。”昭阳捋须应道。 “然而,齐人救韩,无论是胜是败,皆不利于楚人。” “哦?” “泗下宋地,天下膏腴,不仅是楚人挂记,齐人、魏人也是馋涎欲滴。齐人救韩,齐人败,宋地归魏;魏人败,宋地归齐,唯有楚人作壁上观,大人多年心血,也将付诸东流。” “上卿可有妙策?” “对楚有利的只有一种局面,不使齐人出兵。” “这??如何才能使齐人不出兵呢?” “留住田忌。”陈轸沉声应道,“孙膑已死,齐国若是救韩,则须起用田忌。是以轸劝大人,万不可放田忌回齐。” 见陈轸绕来绕去,最终绕在田忌这里,昭阳松出一口气,笑道:“上卿善谋,却不知战,这又在此夸大田忌了。就在下所知,田忌远远不是庞涓的对手,前番胜在桂陵,是孙膑之功。” “轸不这么认为,”陈轸应道,“田忌虽非庞涓对手,却也是列国骁将,与庞涓两战,一败一胜。庞涓虽强,魏势不再,尤其历经邯郸、桂陵二战,魏势堪称强弩之末。如果不出在下所料,此番庞涓用兵,借的当是秦力。借力伐国,力必不逮,何况魏国无端伐韩,起的是无义之师,未战已先失势。韩人保家卫国,必将拼死一战。两军相当,稍有外力,战局就可改变。然而,田忌若不回齐,齐就无决胜把握,齐王就会忌惮庞涓,或不出兵;如果田忌回齐,齐王或会出兵,齐、韩合力,或可克魏。齐人克魏,齐势必强,回头再与大人争宋,大人何以制之?” “楚国近仇,只在陉山,田忌战魏,当利楚国才是。陈兄试想,田忌若胜庞涓,在下正可顺势收回陉山。田忌不胜庞涓,齐、魏两伤,在下则可乘机伐宋。” “大人若有此意,轸有一计,也许更合大人心意。” “陈兄请讲。” “只要田忌不回齐,齐人就不会救韩。韩国近无大争,元气尚存,魏则不然,韩、魏当可匹敌。二国相争,要么两败俱伤,要么韩不敌魏。无论是何结果,将军都可趁韩、魏无暇他顾之际,舍弃陉山,袭占襄陵。襄陵离韩境较远,魏人无论是胜是负,尽皆不能两顾。将军若得襄陵,一可报陉山旧仇,二可保全韩人,三可踢开魏人,进逼宋境,只与齐人争宋。” “陈兄所言甚是,”昭阳应道,“只是,田忌与景氏相善,赴楚后一直寄住景府,听闻此人现居宛城。宛城离此颇远,在下鞭长莫及,如何拦他回齐?” “大人不必拦他,”陈轸应道,“田忌好歹也是名闻列国的骁将,今来投楚,怎可久寄他人篱下呢?骁将该当大用,大人可奏请大王加封田忌为上庸君,使其镇守上庸。上庸地处汉中,是西北边邑重镇,又在屈家辖区。田忌与景府相善,与屈府却是陌生。田忌屈尊来楚,寄人篱下,今得将军举荐,对将军必将感恩戴德。大人此举,外可制秦,内可制屈家,外加收服名将田忌,真就是一举三得的美事呢。” 陈轸条分缕析,能够想到的他几乎全部提到了。 昭阳叹服,拱手:“就依上卿。” 齐都临淄,苏秦将孙膑一家安置在自己的稷下府宅,入宫觐见。 齐宫仍由太子秉政。苏秦说以援韩之事,辟疆让他回府听旨,召邹忌、田婴、段干纶、张丐等重臣、谋士入宫谋议。 “诸位爱卿,”田辟疆略略拱手,“韩氏有难,数日之前,韩王写来血书,求救于我,今六国共相、纵约长苏秦再来,亦为救韩。救,还是不救?若救,如何去救?若是不救,如何回复韩使并苏子?兴兵役民,国之大事,辟疆拙浅,不敢擅专,敬请诸位议个方略。” 辟疆说完,良久,没有人接腔。 诸臣之中,邹忌位重不说,又在前番与魏之战中失去爱子,听到又与魏战,且前朝老臣张丐在场,脸色略略阴起,瞥一眼张丐,两眼闭合,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田婴是前番伐魏副将,更在田忌之后兼任主将,见邹忌这样,知其仍在为前事纠结,咂吧几下嘴,亦闭口。 剩余二人,一个是段干纶,一个是张丐,虽在朝中皆是闲职,却个个位列上卿,专议难决之事。段干纶本是魏人,其祖段干木在魏文侯时被拜为国师。文侯之后,段干氏失宠,到惠侯立位,段干氏后人大多选择离开,段干朋至齐,被桓公拜为上卿,其子段干纶承袭其位,为威王上卿,父子皆享田氏之齐厚遇。张丐则为桓公时旧臣,当年楚王结鲁公伐齐,张丐奉命使鲁,一番口舌令鲁公不再出兵,楚人见鲁人不动,亦退兵休战,创下以口舌屈人之兵的外交佳话,今已垂暮,早已不问国事。 此番议事,辟疆特召他来,一是想听听他的说辞,二也是借他威望压制邹忌,因他近日越来越笃定田忌出走是场冤案,而邹忌则是这场冤案的发起者,涉魏诸事,不能听他一人。 “臣以为,”见场面冷清,段干纶率先出声,“魏人前番伐赵,今又伐韩,仗的完全是秦势。秦、魏合体,三晋裂分,魏人无论是灭赵还是灭韩,于我都是不利,我既已救过赵人,今日亦当救韩才是。” 段干纶出口就是救韩,邹忌忍不住了,睁眼说道:“韩氏为纵国,今有难,身为纵亲国之一,我理当救援。只是,如何个救法,则需商榷。纵亲国非我一家,如果不出臣料,韩王血书也必送达赵、楚王廷。既然都是纵亲国,赵人为何不救?楚人为何不救?再说苏秦,既为六国外相,自也是我齐国外相。然而,观其做事,先偏燕,后偏赵,今又偏韩,很少为我着想。前番我王听信此人之说,举兵救赵,结果如何?我寸土未得,将士伤亡却近三万,粮草辎重耗损更是不计其数,唯一的成功是救赵人脱难。” 邹忌言辞这般激烈,不仅否定纵亲,且也对苏秦颇有微词,众人皆是愕然,场面再度冷清。 “三晋与我,”邹忌显然未完,继续慷慨陈词,“虽为唇齿,但并不相依,前番我救赵人,他日赵人或会加兵于我。今日救韩,其理如是。臣之见,韩人之难,不如不救。” 不救韩人,显然不是辟疆心中所想。见众人谁也不说,辟疆长吸一口气,看向张丐。 “臣附段干子之论。”张丐捋下满把白须,字字如锤,“无论承认与不承认,今日天下已入纵横大局。纵亲,不利于秦;横亲,则不利于我。三晋分合,不仅关乎纵亲格局,关乎天下未来,亦关乎我切身利益。天下列国,三晋居中。三晋,魏人居中。秦国连横魏国,向北攻赵,向南伐韩,目标只有一个,一统三晋。三晋如果由魏一统,魏人势力必大,魏、秦一体,魏不能谋西,势必东向谋我。今日我若不救韩,等于尽弃前番救赵之功,逾两万将士的鲜血也将付诸东流!” 张丐之言振聋发聩,极具说服力。 邹忌嘴巴掀动几下,似乎没有寻到合适说辞,又闭上了。 辟疆看向田婴:“张老之言,爱卿可有异议?” “回禀殿下,”田婴目光扫过邹忌、张丐和段干纶,落在辟疆身上,笑笑,“臣以为,邹相国、张老之言皆自成理,韩,既不当救,也当救。” 田婴两边做好人,谁也不得罪,邹忌、张丐各自沉脸,段干纶却笑起来:“我说上大夫,你何时学会取奸耍滑了?救就是救,不救就是不救,你这般说辞,就等于没说。” “段干兄所言极是,”田婴回他一笑,看向辟疆,提出具体问题,“诸位所谈甚大,臣眼力不济,看不远,只讲一些细事。若从相国之议,我不救韩,则举国轻松,百姓得养,臣民皆大欢喜;若是救韩,我当如何去救。可敌庞涓者,唯有孙膑,可服五都之兵者,唯有田忌。今孙膑已死,田忌出奔,臣??”顿住话头,转过脸,看向廷外。 显然,田婴提出的是现实问题。眼下不是救与不救,是拿什么来救了。逼走田忌的是邹忌,田婴此话虽使邹忌脸上火辣辣的,但也是在有意无意地附和自己,为不出兵寻到结实论据,是以邹忌不无感谢地看他一眼,回以一笑。没有田忌和孙膑,齐国就无人能敌庞涓,即使出兵,也必败无疑。田婴无疑是堵了张丐、段干纶的话头,点中了齐国的死穴。 “唉,”辟疆长叹一声,“若是我不出兵,又该怎么向苏子并韩使解说呢?” “殿下,”邹忌来劲了,不失时机地进言,“兴兵伐国既为国之大事,出兵当慎。韩使那里,臣可以回话,至于苏子那儿,殿下何不推给王上呢?” 推给父王?辟疆心头一动。还甭说,邹忌出的真正是个好主意呢,因为父王的病态必定瞒不过苏秦,而面对这样的君王,苏秦必也一筹莫展。 “就依相国!”辟疆决断。 得到辟疆谕旨,苏秦即往雪宫觐见威王。 雪宫肯定早已得到殿下旨令,当值内宰迎出,带苏秦直趋殿中。威王却不在殿内,苏秦跟着内宰连绕几道弯,来到雪宫后花园,远远望见威王的背影。 内宰指下威王,礼让道:“王上就在前面,苏大人请!” 见威王一人孤零零地面树而坐,苏秦迟疑一下,看向内宰。 内宰把脸转向一边,显然不想多话。 苏秦趋步近前,距威王五步之遥,跪叩:“臣苏秦叩见我王。” 威王一动不动,仍然面对一棵老楸树坐着。 苏秦屏气凝神,候有半晌,见威王仍未说话,复叩:“臣苏秦叩请王上万安!” 威王仍旧未动。 苏秦又候良久,大是诧异,回视内宰,见他仍旧站在原地,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苏秦似是意识到什么,缓缓起身,趋至威王侧面,凝视他。 苏秦看清了,坐在眼前的正是威王,只是一脸老相,须发皆白,威仪不再,嘴角流着涎水,痴呆的两只眼珠子死死盯在面前的一个大树瘤上,似是在观赏它,又似熟视无睹,只是对着它冥想而已。 难道是威王故意扮出这副模样以应对自己?想到此前来使,威王总是变着法儿与自己捉迷藏,苏秦心里打个横,急又跪下,小声禀道:“王上?” 威王仍无反应。 “王上?!”苏秦加大音量。 威王这下听到了,身子动了动,扭脸看过来,对他傻笑,涎水从下巴滴下,在全白的胡须上形成一条细线,垂到地面。 “王上,臣苏秦叩请万安!”苏秦再拜。40 威王只是对他傻笑,涎水又垂下一道。 威王的这副样子绝非装出来的,难道是??苏秦陡然意识到什么,眼前浮出小时见过的一个邻村老人,天天坐在伊水岸边,对着一堆茅草呵呵呵傻笑,嘴角流出涎水,一如威王这般。 苏秦本能地打个寒战。 怪道身边没有宫妃,连内宰也?? 威王是真的病了,患的这叫呆症。 想到威王曾经的威仪,苏秦泪水流出,跪前几步,从袖中摸出一块丝绢,为威王抹去嘴角涎水,声音颤抖,泣不成声:“王上??” 威王依旧呵呵傻笑,涎水擦掉又流。 一个坐着,一个跪着;一个流涎水,一个擦涎水;一个呵呵傻笑,无忧无虑,一个触景伤情,心中滴血。 这对君臣就这般相对而视。 不知过有多久,内宰引着两名宫人过来,一人架起威王一只胳膊,将他架回宫中。 “苏大人,”内宰眼中滴泪,“您这都看到了吧?” “王上这有多久了?”苏秦问道。 “一年多了,是在田将军出走、孙将军亡故之后。” “王上??”想到威王是为失去两位爱将才成这样,苏秦再出悲声。 离开雪宫时,内宰扯住苏秦,吩咐他对威王病情千万保密,并说这是殿下旨意。 苏秦允诺,不无感叹地回到稷下,将见闻一一讲给孙膑。二人叹喟一番人间世事,再次回到眼前情势,苏秦道:“入宫前遇到田文,他悄悄告诉在下,说是昨日殿下召请他父亲、邹忌、段干纶、张丐四人入宫议事,很晚才回。今朝殿下有意放任在下前往雪宫奏请救韩,说明昨日议事不利于我。王上病情是齐宫最大的秘密,殿下有意放任在下入宫请奏,有两个明显用意,一是告诉在下齐宫之难,二是推诿、拖延救韩事宜。眼下陷入僵局,该当如何是好?” “可问田婴。”孙膑应道。 苏秦思考有顷,亲笔写就一道请柬,交飞刀邹递给田文。 是夜,一辆马车驰至稷下,在苏秦府门外面停下。 苏秦迎出,果见下车的是田婴父子。 “苏兄大驾光临,婴未能迎接,惭愧惭愧!”田婴一见面就抱拳致歉。 “田兄客气了,”苏秦还过礼,“是在下礼数不到呢。在下本当亲往府中拜谒田兄才是。” “苏兄这是打人脸呢!”田婴回以一笑,扯住苏秦衣袖,悄声,“听文儿讲,贵府来了一个异人,快请引见,在下好奇一路了。” “田兄,请!”苏秦伸手礼让。 田婴顾不得客套,大步径入,赶至客厅,见灯火通明,灯光下,一个亮亮的人头闪闪发光。 单看那头,就晓得是淳于髡了。 田婴跨进厅中,四下张望,见除去淳于髡外,并无外人,不无诧异地回头看向苏秦。 “呵呵呵,”淳于髡晃动几下光脑壳子,眯眼盯向田婴,“田大人,你这是在寻啥?” “寻人。” 淳于髡斜他一眼,晃晃脑袋,爆出一声长长的富有乐感的“咦”字,指向自己的光头:“我说姓田的,只几日不见,你这双小眼这么快就瞎了吗?在下有鼻子,有眼睛,有头脑,有脸面,方才还被当作人看,难道此时就不是人了吗?” “去去去,甭凑热闹,”田婴白了淳于髡一眼,“在下要寻的是异人。”眼珠又转几下,目光聚到苏秦身上。 “呵呵呵,伊人哪,”淳于髡乐了,“你怎么不早说呢!”打个呼哨,一条小黑犬飞蹿进来,先在他面前摇几下尾巴,发出几声轻快的“呜呜”声,之后挨人嗅一遍,复到淳于髡跟前蹲下,吐着舌头等候指令。 “伊人,你田叔寻你呢,来来来,给你田叔亮几招本领。”淳于髡吩咐完,轻声哼唱,“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那犬随着主人的哼唱声,俯仰拾趋,做出各种类似舞蹈的动作,当真是活泼可爱。 田婴这才记起淳于髡的宠犬的确就叫伊人,真正是又好气又好笑,做个鬼脸,回头去看苏秦,却不见身影,便大声叫道:“咦,苏兄呢?你??这般兴师动众,不会就让在下来欣赏这个老光头和他的小杂耍吧?” 没有应声。 “呵呵呵,”淳于髡笑过几声,“姓田的,你这般瞧不起老光头,老光头这就再给你玩个杂耍,看不吓死你!” 话音落处,淳于髡嘘走黑犬,两手合掌,轻击三声。 旁侧一阵响动,一道门帘被拱开,一辆轮车被苏秦推出。 车中赫然一人,竟是孙膑! 田婴嘴巴大张,呆若木鸡。 “哈哈哈哈,”淳于髡爆出几声长笑,“姓田的,这个当是你切切想见的异人了吧?” 田婴似是没有听见,只将两眼牢牢地盯在孙膑身上,似乎撞见了鬼。 “田兄,别来无恙!”孙膑微微一笑,朝他拱手。 听到孙膑发声,田婴这才恍过神来,结巴:“孙??孙??军师??这??” “姓田的,”淳于髡指他笑道,“身为将军,见到军师,还不见礼?” “在下见过军师!”田婴赶忙还礼,惊诧的目光落向推车的苏秦。 苏秦将孙膑扶下轮车,坐于席位,自己也在主人位上坐下,慢声细语,将鬼谷先生如何赠送死药,自己如何交给孙膑,孙膑如何死后复生,等等事由,细说一遍,听得田婴父子如闻小说家的街头之言。 “不瞒田兄,”苏秦末了说道,“先生之所以赠送死药,是为了避让庞涓。庞涓前番陷害孙兄,致使孙兄惨遭膑刑,今又逆道而行,与秦合谋,先伐赵,后伐韩,致使天下生灵涂炭。先生晓得,庞涓在逐走田将军后,下一步必是加害孙膑,是以特赠送死药,使庞涓不再生心。今庞涓兴师伐韩,纵亲再陷危局,是以在下恳请孙兄再度出山,与庞涓决一死战。” “唉,”田婴长叹一声,“昨日殿下召请在下??” “别别别,”田婴话未说完,淳于髡伸手拦道,“姓田的,异人既已来了,你们就在这儿议大事吧,老朽与伊人外面耍去!”说罢起身,朝众人略略拱手,晃着一颗硕大的光头走出门去,打个呼哨,与他的小黑狗一道径出院门。 众人礼送出门,回返屋里,田婴才接起方才的话头:“昨日殿下召请在下入宫议事,为的就是救韩。听殿下话音,有心救韩,段干纶、张丐二位老臣也是极力鼎持,唯有邹相国一力反对。殿下征询在下之见,在下支持的是邹相国,因为诸人之中,只有在下晓得实情,可制庞涓的,唯有军师,可服五都之师的,唯有田忌将军。齐国无此二人,若是仓促出战,必败无疑。今王上罹病,殿下有实无名,百官惶惶,前番桂陵之战损耗过甚,迄今尚未恢复,齐国可以一战,但经不起一败了。” “田兄所言极是。”苏秦应道,“只是眼前事急,能救韩国的唯有齐师。所幸孙兄仍在,外加田忌将军,齐师当有胜算。再说,就在下所知,我虽疲惫,魏更不堪。近年来魏国穷兵黩武,竭泽而渔,国力空前衰弱,惠施、白虎相继出走,朱威独力难支,告病在家,治内能吏息声,好战之士雀跃,国势危矣。就在下所知,庞涓伐韩,不为别个,只为兵备。伐韩说明,魏国已经走向穷途,庞涓是在末路上拼力一搏。” “苏兄高见,在下叹服。今有军师,我可不惧庞涓。只是,没有田忌将军,五都之师??”田婴止住话头。 “田兄勿忧。在下已使人求请田将军了,若是不出意外,田将军当于两个月内回归临淄。” “太好了!”田婴喜上颜色,但这颜色迅即暗淡,“有邹相国在,田将军他??肯回来吗?” “田兄放心,田将军心里存着一结,就是活擒庞涓。只要他晓得军师活着,必定回来。不过,说到邹相国,倒是有点儿棘手。田兄,你看这样如何?田忌、孙兄之事,暂且保密,免得相国晓得,旁生枝节。” “这个自然,”田婴点头,“只是,殿下那里,是否可以略略透点风声?” “是的,我们必须让殿下知情。殿下得知田将军与孙兄皆在,必有信心出兵。田兄可趁势奏请殿下,回复韩使,允准救援,以坚韩人守志,继而奏请殿下,暂起五都之师,先驱屯于阿邑,以防秦、魏之师越境袭我。三晋起争,我备师守边当是常情,邹相国寻不到反对由头。俟田将军回到临淄,我等再正式奏请出兵援韩,那时木已成舟,邹相国即使有所不快,也徒唤奈何。” “就依苏兄。”田婴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