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4章| 苏秦赴赵首倡纵 妄人塞耳听大贤
通往邯郸的乡野小道上,苏秦风尘仆仆,大步豪迈,边走边啃干粮。 苏秦啃下几口,从腰间摘下葫芦,咕噜咕噜灌几口凉水,将塞子复又塞上。 又走一程,苏秦顿住脚步,蹲下身去,脱下小喜儿为他做的最后一双布鞋,拿在手里端详一阵,见鞋底完全磨穿,苦笑一下,摇摇头,随手甩到旁边草丛里,从背囊里取下一双草鞋穿上,试走几步,便迈开大步继续前行。 走有几个时辰,苏秦拐入一条大道,行人多起来。苏秦抬头望去,见远方现出一道城墙和一座甚是雄伟的城门,知是邯郸,咧嘴笑了。 苏秦加快脚程,不消半个时辰,走进邯郸南城门。 因为前面来过一次,苏秦熟门熟路,跨进门来,沿邯郸大街信步走向赵宫。将近宫城时,苏秦放慢脚步,瞄向两旁客栈,希望寻到一家便宜点的。 一个卖烧饼的挑担照面走来,叫卖道:“卖烧饼喽,正宗郑记烧饼,香脆麻辣,不好吃退钱!” 烧饼的香味儿吸引住了苏秦。他走上前去,摸出一枚铜币:“卖烧饼的,请来两只。” 卖烧饼的接过铜币,拿出两只烧饼。 苏秦显然饿坏了,张口就是一口。 岂料刚走几步,卖烧饼的追上大叫:“大人,请留步!” 苏秦听出是在叫他,回头望去。 卖烧饼的疾步赶上,将铜币递还:“大人的钱错了!大人这钱是周币,小的只收赵币!” 经他提醒,苏秦方才想起自到赵国后,尚未兑换钱币。周与三晋皆行布币,但周流行的是空首币,赵流行的是平首币,虽然都是布,但形状、重量皆不一样。 苏秦赔笑道:“卖烧饼的,我是周人,初来乍到,只有周币,没有赵币。” 卖烧饼的急道:“我家店爷交代,小人卖饼,只收赵币,不收其他钱,大人的是周币,不是赵币,小人这饼不卖了!” 苏秦看看已被他咬去一口的烧饼:“这??” 卖烧饼的看向烧饼,顿足叫道:“天哪,小人这饼是有数的,小人这般回去,可咋办哪?大人呀,你得赔我烧饼!” 苏秦将那只未咬的烧饼退还给他,又从袋中摸出一枚周钱,赔笑道:“这饼我已咬过一口了,不好还你,再赔给你一枚周钱,成不?” 卖烧饼的哭起来,扯住他不放:“我不要你的周钱,我只要赵币!” 显然这是个从乡下来的实诚人,刚入行,脑子还没拐过弯呢。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看着他们大笑,起哄。苏秦有些尴尬。有好心人告诉苏秦前面十字路口有个换币的地方,苏秦正要扯他前去兑换,有人摸出一枚赵币递给卖烧饼的:“小子,我的这个是赵币,替这位大人付你,如何?” 卖烧饼的验过,连连打揖:“谢大人了,谢大人了!” 苏秦抬头见是贾舍人,又惊又喜:“贾兄!” 贾舍人揖道:“舍人见过苏子。” 苏秦还一礼,兴奋道:“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贾兄。” “呵呵呵,在下候你多时了!”贾舍人应道。 “候我?”苏秦震惊。 “不瞒苏子,你一踏进南门,在下就觉得像,只是苏子这身衣冠,在下不敢冒认,又不忍错过,只好跟在后面。若不是遇到这桩事儿,在下真还吃不准呢。” 苏秦审视一眼自己的破旧衣冠,笑道:“贾兄也以衣冠取人?” “哈哈哈哈,”贾舍人大笑数声,“既然是人,能无衣冠乎?” 苏秦收住笑容:“贾兄方才说,贾兄在此候有多时了,在下愚钝,敢问此话何解?” 贾舍人避而不答,笑问:“苏子可有歇脚之处?” “在下刚到邯郸,尚未寻到可意店家。” 贾舍人手指前方:“舍人寄身丰云客栈,客舍还算宽绰。苏子若不嫌弃,权且与舍人同住如何?” 苏秦正因囊中羞涩而为如何下榻犯愁,揖道:“承蒙贾兄关照,秦恭敬不如从命!” 贾舍人还揖,伸手礼让:“苏子,请!” 二人径投丰云客栈。 贾舍人引苏秦走进自己租居的小院,安置好苏秦的住室,召来小二,点了几盘小菜、一坛陈酒,摆了两只角子(酒器),举角道:“苏子一路辛苦,在下聊以薄酒一角,为苏子接风。” 苏秦执角于手,却不举角,问舍人道:“在下方才所问,贾兄尚未回复呢。” “不瞒苏子,”贾舍人放下角,缓缓说道,“自苏子走后,秦公甚是懊悔,使舍人赶赴洛阳寻访苏子。旬日之前,在下寻至轩里,见到令弟苏代,他说苏子前一日刚走。在下问询苏子去向,闻知你奔邯郸来了。在下急追,竟是未能追上。在下思忖,苏子是步行,必走小路,在下乘的是车马,走的是大道,自是无缘碰上。在下快马加鞭,到邯郸后住下,忖估脚程,苏子当还未到,遂寻下这家客栈,日日守于南城门处,果然候到苏子了。” 苏秦举起酒角:“有劳贾兄了!” 贾舍人亦举角道:“舍人为苏子接风。” 二人饮毕,苏秦放下酒角,看向贾舍人:“看这样子,贾兄是要在下重回咸阳喽?” “是秦公之意。”贾舍人点头,“秦公要在下务必访到苏子,请苏子再赴咸阳。秦公承诺举国相托,以成苏子壮志。” 苏秦微微一笑:“若是此说,贾兄怕要白跑一趟了。” “哦?”贾舍人怔了,“苏子不愿再去咸阳?” 苏秦点头。 “唉,”贾舍人小酌一角,叹道,“错失苏子,当是秦公终生之憾。” 苏秦亦饮一角,举壶斟上,笑道:“秦公若用苏秦,亦当是苏秦终生之憾!” 贾舍人惊问:“苏子何出此言?” 苏秦举角:“在下与秦公,志不同,道不合,不可共谋,谋必生憾!” “这??”贾舍人显然有些迷茫,“苏子志在一统天下,秦公之志亦在一统天下,缘何却说志不同、道不合呢?” 苏秦斟酒:“秦公之志只在一统,苏秦之志,一统不过是个开启。”举角,“贾兄,请!” “此话怎解?”贾舍人举角不饮,两眼紧盯苏秦。 “不瞒贾兄,”苏秦小啜一口,目光从贾舍人身上移开,转向户外,“说秦失利之后,在下囚居草舍,冥思月余,总算悟出一条治乱正道。” 贾舍人来劲了:“请问苏子正道何在?” 苏秦收回目光,凝视舍人:“贾兄可否先答在下几问?” “苏子请问。” “百家之学,皆为治乱。敢问贾兄,诸子皆欲治乱,目的何在?” 贾舍人思忖片刻:“使天下相安,回归太平圣道。” “再问贾兄,如何可使天下相安?” “咦?”贾舍人略是一怔,盯住苏秦,“苏子在咸阳时不是讲过这个吗?天下相安之道,唯有两途,一是诸侯相安,二是天下一统。” “是的!”苏秦点头,“在下还说过,诸侯各怀私欲,难以相安,若要治乱,天下唯有一统。” “苏子之论,舍人深以为是。” “谢贾兄鼎持!”苏秦拱手,“再问贾兄,天下七强,终将归于谁家?” “以苏子在咸阳所论,天下或归于秦!” “正是!”苏秦侃侃言道,“在下的确说过,未来天下,必将是齐、楚、秦三国鼎足而立,逐鹿中原,而最终得鹿者必将是秦。假使在下不幸言中,列国归秦,四海一统,请问贾兄,这个天下真能相安吗?太平圣道真能普施人间吗?” “这??”贾舍人答不上来了。 显然,数月不见,苏秦的思考又进一步。 “唉,”苏秦眼望舍人,长叹一声,“现在想来,在下在咸阳时所论,委实天真。在下所进帝策即使成功,也是治标而不治本。标治而本不治,天下纵使一统,又有何益?” “敢问苏子,可否悟出治本之道?”贾舍人抬头问道。 苏秦凝视面前几案,声音低沉而坚定:“天下不治,在于人心不治。人心不治,在于欲念横溢。欲治天下,首治人心;欲治人心,首治乱象。治乱不过是个手段,治心才是务本正道。若是我等只为治乱而治乱,只以强力一统天下,纵使成功,天下非但不治,只会更乱。” “苏子所言甚是,”贾舍人沉思有顷,点头,“天下若是只以强弱论之,这个世界真也是永无宁日。” “是的,”苏秦附和,“眼下诸侯逞强纷争,互不相让,天下若要一统,必恃强力。以在下眼界观天下大势,有此强力一统天下者非秦莫属。在下若助秦公,或成此功。然而,秦人本就崇尚武力,今又推行商君之法。在咸阳数月,在下细研商君之法,感到可怕。商君之法不行教化,毫无悲悯,唯以强力服人。假使秦人真的以此统一天下,亦必以此治理天下。如此恃强之国,毫无悲悯之人,如何能行天道?天道不行,如何能服人心?天下一统而人心不服,一统又有何益?” 贾舍人垂头再入冥思,过了一会儿,抬头望向苏秦:“看来,苏子是要摒弃一统帝策,走诸侯相安之路了。” 苏秦点头。 “只是,”贾舍人稍加迟疑,接道,“一如苏子所言,诸侯各怀私欲,难以相安,苏子如何才能去除他们的欲心,让他们彼此妥协、和解,和睦相处呢?” “合纵。” “合纵?”贾舍人一怔,“何为合纵?” “贾兄请看,”苏秦抬手一抡,将几案上的盘碟尽数收起,在几案一端的两侧各摆一只大碗,边摆边说,“这是齐国,在东面,背后是海;这是秦国,在西面,背后是戎狄,”搬起酒坛摆在几案的另一端,“这一大片是楚国,在南面,有这么大,占去大半江山,”又拿起四盏小碟,依序摆在酒坛的北面,夹在两个大碗之间,又在其中间隙散布些许泡枣,指着它们,“从这儿到这儿,依次是韩、魏、赵三晋,这盏碟子是燕,越国本在这儿,现在都在这只坛里;北方诸胡、西方诸戎、南方诸夷、泗上诸侯、中山、义渠等,皆小而软弱,难成气候。”说到这儿,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案上的阵势,好久方才抬头,“贾兄可否看出名堂?” 贾舍人睁大眼睛,凑前一阵,又仰后一阵,仍是不得其解,摇头道:“这是天下势图,舍人愚笨,看不出玄妙。何为合纵,还请苏子指点。” “既然贾兄谦让,在下只好卖弄了。”苏秦望着几案又审一时,侃侃说道,“方今天下,成败只以强弱论之。强大则盛,盛必欺人;弱小则怯,怯必受欺。自春秋以降,天下攻伐数以千计,没有一例是以弱欺强、以小凌大的。”又指向几案,“贾兄看这天下大势,齐、秦、楚三国,就如三只猛虎,各抱地势,伏卧于东、西、南三方;三只猛虎中间是韩、赵、魏三晋,三晋犹如三只饿狼,犬牙交错,你撕我咬;唯独燕国偏安于东北一隅。” 贾舍人又看一阵,仍是一头雾水。 苏秦又是一笑,缓缓说道:“天下若要长治久安,首治人心;欲治人心,首要治乱。治乱之道唯有两途,一是一统,二是诸侯相安。一统可谓是以暴治暴,以乱治乱,虽易成功,却是治标,不能持久。诸侯相安虽难实现,却是治本,一旦实现,或可长治久安。” 贾舍人显然是更想知道答案:“这与合纵何干?” “贾兄若是细审此图,”苏秦望着势图,指点三晋,“不难看出天下枢纽所在。天下枢纽何在?在三晋。贾兄细想,近百年来,天下纷争虽频,多在中原,所谓中原逐鹿是也。何为中原?中原也即三晋,也就是这三盏小碟子,或这三只饿狼。三晋或与秦争,或与齐争,或与楚争,或窝里斗,自与自争—” “苏子是说,”贾舍人恍然开悟,急不可待道,“合纵就是三晋合一。” “正是。”苏秦重重点头,“天下如局,纵横皆为局路。古来规制,东西为横,南北为纵。韩、魏、赵三晋横贯南北,区分东西,堪为天下枢纽。三晋三分,就如一只只孤狼,任由周边三虎欺凌。三晋纵亲,三狼成群,纵使恶虎也奈何它不得。” “妙哉!”贾舍人油然洞明,喜不自胜,“一旦三晋纵亲,秦不敢东犯,齐不敢西趋,楚不敢北向,秦、齐远隔三晋,欲争不能。楚地虽大,然北是三晋,东北是齐,西北是秦,亦不敢擅动刀兵。大国皆息刀兵,可无争矣。” “合纵还应包括燕国。”苏秦补充道,“三晋合一,外加燕国作为背依,其势天下无敌,秦、楚、齐必然不敢妄动。大国不敢妄动,小国不敢起争,天下纷乱可解,虽分实合。天下合,可无争,天下无争,人心始治矣。” “如何治心,苏子可有考虑?” “是的,”苏秦缓缓说道,“自周至赵,在下一路上都在思索这个难题。在下在想,人心不古,私欲横溢,若让天下人皆如先圣老聃所言的绝欲弃智,回到远古三圣的真人时代,已无可能;依在下之见,仲尼的仁义礼制,墨子的天下兼爱,杨子的人人为我,皆是治心之道,虽说途径不一,却是同归一处,大可起而用之。人心向善不向恶,自古迄今,天下百姓不喜欢杀戮,智者不喜欢杀戮,即使诸侯,也没有几人真心愿意杀戮;喜欢杀戮的只有禽兽,禽兽杀戮是因为禽兽要交配,要猎食。人不是禽兽,因为人有良知,有良能,更有良心。人知羞耻,人要穿衣裳,人不会当众媾合。人有畏惧之心,人畏惧天,畏惧孤独。畏惧天,就会遵循天道;畏惧孤独,就会善待他人。人人善待他人,世上就无征伐,就无杀戮,就无争执,久而久之,欲心也就自然去除了。”说至此处顿下,有顷,苦笑一声,“在下胡说这些,贾兄是否觉得可笑,是否觉得在下是异想天开呢?” 贾舍人沉思良久,改坐为跪,冲苏秦叩首:“苏子在上,请受舍人一拜!” 苏秦惊道:“贾兄,你??这是为何?” 贾舍人拜毕,拱手说道:“非舍人拜苏子,是舍人代天下苍生诚拜苏子。无论苏子能否成此大业,这颗赤心,亦足以感天地、泣鬼神了。” “谢贾兄鼎持!”苏秦朝贾舍人深揖一礼,“秦必勇往直前,死不旋踵!” “非舍人鼎持。”贾舍人回揖,“苏子善念,但凡天下良心,皆会鼎持!”略顿一顿,“苏子既来邯郸,舍人敢问,合纵大业,可是从赵始起?” “正是。”苏秦点头,“魏自文侯以来,一向恃强,今有庞涓、惠施诸贤,国势复盛,不宜首倡。韩处楚、秦、魏、齐四强之间,形势尴尬,不敢首倡,三晋之中,唯赵合宜,在下是以首赴邯郸。” “嗯,”贾舍人赞同,“苏子能够把握大势,从高处着眼,小处入手,合纵或能成功。敢问苏子,舍人不才,可有帮忙之处?” “诚谢贾兄。”苏秦拱手,“在下正愁孤掌难鸣呢!在下初来乍到,途中听闻赵侯病了,可有此事?” 贾舍人遂将赵宫形势及近日听闻悉数讲给苏秦。 苏秦冥思有顷,抬头笑道:“真是说来就来,在下今日就要麻烦贾兄了。” “苏子但讲无妨。” “依眼下情势,贾兄可知何人能够接近赵侯?” 贾舍人不假思索:“安阳君。” “好。”苏秦拱手,“烦请贾兄设法将在下已来邯郸之事透给安阳君。” 洪波台上,太子雍走进宫门,屏退左右,趋至肃侯病榻,叩道:“儿臣叩见君父。” 赵肃侯从榻上忽地坐起,拍下榻沿:“雍儿,来,坐在榻边。” 太子雍谢过,起身坐在榻前。 “雍儿,”肃侯不无慈爱地抚摸太子雍的头,“见过三叔了?” 太子雍仰脸望着肃侯,“嗯”出一声。 “他的病情如何?” “果如君父所言,他是装病。儿臣求问朝政之事,说秦公派使臣约盟伐魏,儿臣不敢擅专,请他定夺。” “他怎么说?” “三叔说,秦人不可信,眼下之急不在魏人,在中山,是以请调晋阳守军两万驻防代郡,讨要虎符。儿臣已按君父所嘱,准允他了。” “除此之外,他还说什么没?” “三叔拿出一个清单,上面净是吏员的职缺升降,要儿臣审准。儿臣大体上扫了一眼,凡是去他府上探过病的,全都升了。那日上朝的,除四叔、御史等外,能降的他全降了。既没有上朝也没有去探望他的,不升不降。儿臣二话没说,也按君父所嘱,准允他了。” 赵肃侯微微点头。 “不过,”太子雍略作迟疑,“名单上最后一人是河间令申宝,三叔突然越级升任他为晋阳都尉,儿臣甚感诧异,询问肥义,得知申宝原为肥义帐前参军,去年升任河间令,此番又升晋阳都尉,连跃数级,简直就是青云直上。” 赵肃侯闭上眼去,浓眉紧锁,有顷,睁眼看向太子雍,笑问:“你如何看待此事?” “儿臣心中嘀咕,觉得其中或有隐情,便使肥义查访。” “哦,他可查出什么?” 太子雍摸出一个密折,递予肃侯。 肃侯看过,轻拍太子雍的脑袋,赞道:“好雍儿,只几日不见,你就长高了。冲你的个头,寡人在这榻上,可以安睡呢。” “谢君父褒奖。” “寡人听说,洛阳有个叫苏秦的士子已来我邦,眼下就在邯郸。雍儿可知此人?” 连如此细微之事君王也能知情,太子雍大是吃惊,同时也由衷敬服,微微点头:“嗯,儿臣年前曾听肥义提过此人,说他是个狂生,去年赴秦,向秦公进献帝策,欲扫平列国,一统天下,所幸未为秦公所用。” “你可会一会他,看看他是如何狂的。” “儿臣领旨。” 丰云客栈里,贾舍人手捧一册竹简席坐了整整一日。 苏秦从外面回来,吃一惊道:“贾兄,你一直在读?” 贾舍人揉揉眼睛,轻叹一声,合上竹简,放在案上。 竹简的第一行赫然写着“商君书”三字。 “呵呵呵,”苏秦笑道,“没想到贾兄也是个书痴!” “不是书痴,是??”贾舍人止住,盯住苏秦,“敢问苏子,你是怎么得到此书的?” “临出山时先生给的!” “鬼谷师伯?”贾舍人自语,“奇怪,就内容来看,此书当是商君生前写给秦公的奏书,当为秦室绝密,师伯怎么得到的呢?” “师伯?”苏秦怔了下,盯着他问道。 贾舍人却似没有听见,又闷一时,抬头看向苏秦:“苏子改变初衷,转而遏止秦势可与此书有关?” “正是。”苏秦点头,“不瞒贾兄,赴秦之前早晚翻阅此书,总让我踌躇满志,离秦归来早晚翻阅此书,又总让我冷汗淋漓啊!” “苏子浩然之气,在下敬服!” 贾舍人的话音刚落地,店家进来,揖道:“有扰二位了。请问哪位是苏先生?” 苏秦起身,回揖:“在下便是。” “有贵宾到访,求请苏子。” 苏秦在邯郸并无熟人,此时有人登门求请,不用问就知何事。苏秦晓得是贾舍人的活动成果,朝他笑笑,拱手致谢。 “呵呵呵,”舍人笑道,“苏兄快去呀,莫让贵宾溜走了。” 苏秦回他一个笑,随店家走至店门外面。 门外停着一辆豪华轺车,一身贵族打扮的肥义站在车侧,笑容可掬。 店家介绍完毕,肥义眯起眼睛,将苏秦上下打量一番,点头:“嗯,果是有些气度。”抱拳,“在下肥义见过苏子。” 苏秦早从贾舍人口中摸清了赵宫内情,自然晓得肥义是谁,却也不去点破,抱拳回道:“洛阳苏秦见过肥子。” 肥义让到一侧,指向轺车:“我家主公久闻苏子大名,欲请苏子前去品茗,请苏子赏光。” “诚谢你家主公盛情,”苏秦抱拳应道,“恭敬不如从命!” 苏秦上车,肥义扬鞭,轺车疾驰而去。 不消一时,轺车停在一扇朱门前面。苏秦细看门上匾额,上写“风雅园”三字。 听见声响,有人迎出,牵走车马。肥义引领苏秦直入大门,走进一进小院,推开一扇红门,回身对苏秦道:“苏子稍候片刻。”便大步进门,不一会儿,复至门口,“苏子,主公有请。” 苏秦趋入,见厅中端坐一个半大少年,观其衣着,知是赵国太子,便跪地叩道:“洛阳士子苏秦叩见赵国太子殿下!” 太子雍亦如肥义一般,将他上下好一番打量,微微颔首,指向旁边席位:“苏子免礼,请坐。” “谢殿下赐座!”苏秦谢过,起身坐下,打量太子,见他虽然年幼,却是仪态非凡,断非寻常孩童可比。 太子雍抱拳:“赵雍久闻苏子大名,得知苏子光临邯郸,特使肥义将军冒昧相邀,有扰苏子了!” 苏秦抱拳还礼:“殿下为草民劳动贵体,草民不胜惶恐。” “赵雍不才,欲就天下之事求问苏子。” “殿下请讲,草民知无不言。” “敢问苏子,天下列国,何国最强?” “赵国。”苏秦不假思索。 “痛快!”肥义一拍大腿,朗声接道,“此话肥义爱听!” 太子雍眉头微皱,略略一顿,抬头又问:“再问苏子,天下列国,何国最弱?” “赵国。”苏秦干脆利落。 肥义勃然变色道:“请问苏子,赵国既然最强,为何又是最弱?” “回将军的话,”苏秦冲他微微抱拳,“强有强的道理,弱有弱的解释。” 太子雍来兴致了,身躯前倾:“赵雍愿闻其详。” “回禀殿下,”苏秦抱拳,侃侃说道,“赵方圆两千里,人口四百万,君上振臂一呼,旦夕之间,可集甲士数十万众,更有良马强弩、善技勇士无数。国势如此之强,假使赵人同仇,将士乐死,列国谁可御之?苏秦据此使用最强一词,当不为过。” 肥义连连点头:“嗯,此为实情。” “然而,”苏秦话锋一转,“赵土贫瘠,既无齐、楚渔盐之利,又无燕、韩铜铁之藏,更无秦国关中沃野之富,庶民生活尚且艰难,何谈国库积蓄?国无积蓄,何能久战?这且不说,赵都邯郸无险可守,四邻无友皆敌,腹中更有中山巨瘤,图存尚且乏力,何谈开疆拓土?在下据此使用最弱一词,当不—” 不及苏秦说完,肥义愤然打断:“照苏子说来,赵国岂不是连燕国也不如了,简直是信口雌??”见太子雍瞪他,强力憋住,将脸埋向一边,不看苏秦。 太子雍回望苏秦:“苏子,说下去。” “在下方才所述尚是外伤,赵国之痛更在内伤。” “请问苏子,赵之内伤何在?” “三军之中,冲锋陷阵者众,智勇之将鲜有;朝堂之上,采禄食邑者众,大贤之才难觅;宫墙之内,终年碌碌忙忙,治国长策不见??”苏秦打住不说,看向太子雍和肥义。 苏秦所言,句句属实,直击赵国要害,纵使肥义,也听傻了,再无一句反驳。 “殿下,”苏秦见时机已至,直抒胸臆,“方今天下,成败存亡唯以强弱论之。赵国如此之弱,情势如此之危,倘若君臣仍不自知,甚或如眼前所见之臣重君轻,上下不同欲,同舟不共济,赵国前景,苏秦不堪展望。” 太子雍似从惊悚中醒来,趋身问道:“苏子既已诊出赵之大伤,可有救治良方?” 苏秦信心满满:“回殿下的话,有伤自然有治。” “苏子请讲。” “合纵。” 这日午后,一场沙尘暴悄然袭向赵国陪都、位于汾水河畔的西北重镇晋阳。一眼望去,风裹尘埃,不见天日。 公子范一行十余辆车马在漫天飞尘中缓缓驶入晋阳东门。太原郡守兼晋阳守丞赵豹出迎,与公子范见过礼,携手入府。 公子范拿出虎符,摆于几上。赵豹亦取出自己的虎符,与之对接,两块虎符合为一体。赵豹拜过虎符,起身揖道:“末将谨听公子!” 公子范从袖中摸出诏书,朗声宣道:“赵豹听旨:殿下有谕,擢升河间令申宝为晋阳都尉,协防晋阳守备。调拨晋阳步骑两万,星夜赶赴代郡。” 赵豹再拜:“末将遵旨!” 公子范召申宝进前见过赵豹,赵豹亦使人召来麾下将军韩举,吩咐他道:“韩将军,你点兵两万,随公子远征代郡!” 两个时辰过后,韩举引领晋阳精锐步骑两万,在暮霭中兵出东门,连夜向代郡进发。 翌日晨起,东门刚开,又有一车入城,驰入郡守府,为首之人是安阳君府宰。赵豹迎入,见过礼。府宰从袖中摸出一封密函,呈给赵豹。 是安阳君的亲笔密函。赵豹拆阅,脸色微变,安排府宰歇息,使人召到申宝,引他视察城防。 二人沿晋阳城墙巡视一周,走至西门,指着厚实而高大的城墙、深深的壕沟及各类防御工事,颇有感慨地对申宝道:“申将军,三十年来,秦人三打晋阳啊!” 申宝恭维道:“将军神勇,秦人望而生畏,想他不敢再来了!” “唉,”赵豹摇头叹道,“不瞒申将军,晋阳四县八邑,方圆数百里,仅有步骑五万,殿下这又调走两万,本将心里是上下扑腾啊!” “哦?”申宝奇问,“赵将军有何担忧?” “唉,”赵豹又是一声长叹,“申将军有所不知,在下镇守晋阳多年,深知秦人无时不在觊觎此城。晋阳为河东第一坚城,城高池深,是赵根基所系,万一有失,赵豹有何颜面再见赵人?” “将军放心,”申宝笑道,“在下临行之时,相国大人亲口交代,秦人已与我盟誓伐魏,绝对不会攻打晋阳。” “哦?”赵豹假作惊讶,继而点头,“相国既有此话,本将略有安慰。不过,无论秦人盟誓与否,城防卫戍必须加强。申将军,你看这样如何,你初来乍到,形势不熟,暂时接管西门城防,其余各门,由本将督查。” “这??”申宝面现不悦。作为晋阳都尉,理应是他全面接管军事防务。 “申将军,”赵豹指着西门,“秦人若攻晋阳,此门首当其冲,最是紧要。本郡将最重要的城防交给将军,望将军谨小慎微,不可有丝毫闪失,否则,本郡可就担当不起了!” 申宝吧咂几下嘴唇,点头应道:“末将遵令!” 回到都尉府,申宝思忖有顷,伏案写就一封密函,召来一个亲信,吩咐道:“速回邯郸,将此函密呈疾公子!” “君父,”太子雍急切奏道,“雍儿会过苏子了。” “哦!”赵肃侯从榻上起身,笑道,“此人可是狂狷之徒?” “是的,”太子雍点头,“雍儿见过不少狂人,从未见过似他这般狂的。” “他是如何狂的?”赵肃侯笑容敛起。 “雍儿以为,只怕吴起、商鞅在世,也不及他。” “雍儿何出此言?” “吴起、商鞅之才,不过强一国而已。苏子之才,却可平息天下纷争。” “是吗?”赵肃侯想是受到震动,身子前倾,“他能平息天下纷争,倒是够狂的。你问没问他,天下纷争,如何平息?” “合纵。” “何为合纵?” “照苏子的话说,叫作合纵制衡,也就是说,众弱相合,与大国抗衡。具体来说,就是三晋结盟合一,东御齐,西抗秦,南制楚,使三国皆有所忌,不敢妄动刀兵。三国不动,强不凌弱,天下纷争可解也。” 赵肃侯陷入深思,有顷,眉头微动,点头道:“嗯,能够悟出此道,是个大才,可堪一用。传旨安阳君,请他将苏子荐给奉阳君,就说是寡人举荐,要他量器而用。” 太子雍略一迟疑,点头:“儿臣遵旨!” 奉阳君府中,申孙引领司徒沿小径匆匆走进听雨轩。听雨轩里坐满朝臣,有司空、御史、内史、左师及附近郡县的府尹等,奉阳君端坐主位。 申孙禀过,司徒趋前,叩道:“臣叩见君上!” “坐吧。”奉阳君指向身边的空席,笑道,“丁爱卿,今日怎的迟了?” 司徒抱拳应道:“君上有召,臣不敢迟到半步。只是臣出门时,刚巧碰到从代郡一路驰回的军尉,听他禀报军务,耽搁一刻,是以迟了。” “哦?”奉阳君倾身问道,“是何军务,这也说说。” “回禀君上,前日辰时,晋阳的两万军马已至代郡。眼下代郡兵马骤多,粮草吃紧,范公子使他回来催拨粮草。” “嗯,你可直接上报安阳君,要他加拨军粮一万五千石。” “臣遵命。” “燕人那儿可有音讯?” “公子鱼正在武阳招兵买马,待机起事。” “嗯,”奉阳君微微点头,“甚好。公子鱼若能成功,我可得燕。得燕,大事可定矣。” “臣有一事不明。”御史不解地望着奉阳君,“君上久卧病榻,殿下乳臭未干,大人在朝一言九鼎,百官敬服,正是举事良机。依下官愚见,只要大人登高一呼,百官必会群起响应,大人承继大统当如探囊取物,为何却要舍近求远,绕这么大的弯路?” “是啊,”司徒亦道,“大人,机不可失,时不我待啊!” “唉,”奉阳君长叹一声,“这桩事体真要如你等所说的囊中取物,本公五年前早就举事了,何待今日?”轻轻咳嗽一声,“别的不说,单是君上一人,你们就没吃透。” “什么君上?”御史争辩,“当年若不是大人帮他,君上何能坐上龙位?这些年来,若不是大人鼎力扶持,南征北战,君上的龙位何能坐稳?再观君上,每逢上朝,唯唯诺诺,大小事体全无主张,皆求助于大人决断,哪里像是高高在上的君上?” 众臣附和,一片喧哗。 奉阳君重重咳嗽一声,压住众人,摇头叹道:“唉,你们这是只看表象,不明内中啊!别看赵语唯唯诺诺,行事却是柔中带刺,绵里藏针。朝中诸事,你们也都看到了,别的不说,单说这几年,赵语肯听本公的都是何事?无非是些芝麻蒜皮,但凡大事,诸如邯郸卫戍、宫城禁军、粮草辎重、田亩赋税,他何时听过本公的?他将琐事交予本公,却将要害或交予安阳君,或握在自己手里,所有这些,你们哪里知道?” 众臣各吸一口气,面面相觑。 奉阳君缓缓扫过众人,目光落在御史身上:“安阳君那儿可有动静?” “回禀君上,”御史奏道,“臣前日专程拜访中大夫楼缓,听他口气,安阳君似是倾向于大人。” “哦?”奉阳君眼睛大睁,“楼缓怎么说的?” “楼缓对下官说,有一日,他与安阳君论及时局,安阳君闭目有顷,只说四个字,‘老马识途’。” “老马识途?”奉阳君思忖有顷,点头,“嗯,有意思!” 司徒一头雾水,抬头问道:“敢问大人,‘老马识途’有何深意?” 奉阳君微微一笑:“你等有所不知,当年先君薨天,赵语是太子,刚好出巡晋阳,长兄赵渫阴结诸臣,矫诏谋位,其中就有赵范、赵豹、安阳君和本公。赵渫本为太子,因其为人歹毒,举止轻浮,心狠手辣,被先君废去太子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