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悯天下鬼谷收徒 争上风张庞斗法
鬼谷子摆手示意他放下:“此书是一年前老友列御寇造访老朽时带来的,说是宋人庄周新著。你可读完了?” “弟子读完了。” “能说说书中意趣吗?” 张仪神采飞扬,侃侃说道:“弟子以为,庄先生所言三剑,可谓是三种治世之方。天子之剑,讲求顺应天道,诸侯之剑讲求顺应世道,庶人之剑讲求顺应人道!” “你能悟至此处,甚是难得。如果要你选择,你欲持何剑治世?” “弟子首选诸侯之剑!” “为何不选天子之剑?” “天子之剑讲求天道,天道即顺应自然,无为而治。无为而治适用于三圣时代,不适用于当今乱世!” “诸侯之剑为何适用于当今乱世?” “此剑上应天道,下顺四时,中和人民,若掌握之,可兴王业!” “呵呵呵,”鬼谷子显然对他的回答甚是满意,“解得不错。周武王掌握的就是此剑!”转对庞涓,“庞涓,你所读何书?” 见彩头被张仪夺去,庞涓正自难忍,听到鬼谷子问话,便扬起手中竹简:“回先生的话,弟子所读,乃吕公望的《六韬》!” “甚好。以兵法入道,此书不可不读。你且说说,《六韬》之中,你倚重何韬?” “韬韬皆好,若论倚重,弟子倾向于后面四韬,《龙韬》《虎韬》《豹韬》和《犬韬》!” “你为何不倚重前面二韬?” 庞涓不假思索,率尔应道:“《文韬》讲的是如何治国,与弟子所学有所偏差。《武韬》颇好,只是后面四韬更精彩、更实用而已!” “后面四韬精彩于何处?” “弟子可从中悟出如何去战及如何战胜!”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说得不错,这四韬是教战之术。老朽问你,如果你是一国主将,有邻国来攻,你如何战胜?” 庞涓略想一下:“回先生的话,没有这种可能!” “哦?”鬼谷子惊诧道,“为何没有这种可能?” 庞涓自信满满:“如果弟子是一国主将,只会进攻他国,不会被他国所攻!” 听他言语这般托大,众人皆是一震。 张仪扑哧笑道:“对对对,有庞将军在,谁敢送死?” 庞涓没有睬他,而是神色静穆,坐得更见端正。 “好吧,”鬼谷子微微一笑,“就算是征伐他国,你将如何战胜?” 庞涓朗声回道:“弟子有三招制敌:一是兵强将猛,二是三军齐心,三是出其不意。” “假定你三者兼具,麾下大军也已围定他国都城,你正要一鼓而下之,忽然接到国君的班师之命,你该如何?”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你可以不受,不过,这个君上却不依不饶,一道接一道地连发诏书要求你班师,你敢不受君命吗?” “这??”庞涓一怔,“国君为何定要班师?” 鬼谷子两手一摊,做无奈状:“老朽不知,你该去问国君才是!” 庞涓略一忖思:“弟子明白了。” “你明白何事?” “弟子舍本求末了。明日起,弟子重读此书,细研前面二韬!” 鬼谷子冲他点下头,将目光移向孙宾:“孙宾,你所读何书?” 孙宾腼腆地笑了,将面前竹简双手捧起,呈给鬼谷子。 鬼谷子没有接,只扫一眼:“管子相齐时,不以兵革之利九合诸侯,威震天下,可谓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典范!” 孙宾急切问道:“先生,先祖父也对弟子提及‘不战而屈人之兵’,弟子甚想知晓它出自何典?” “就典出于你的先祖孙武子。孙武子曰:‘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庞涓咂舌:“啧啧,百战百胜亦为不善!”倾身,二目放光,“请问先生,此言既然是典出,就说明存在此书了!” “孙武子的确著过一书,是讲兵法的,可叫‘孙子’,亦可叫‘孙子兵法’,主要讲述用兵之道。” 庞涓急问:“先生,既有此书,弟子能否一阅?” 鬼谷子摇头。 庞涓略显失望:“为什么?” “孙武子写完此书,将之呈送吴王阖闾,阖闾视为国宝,锁于姑苏台,从不示人。后来,越王勾践破吴,焚烧姑苏台,《孙子》也就化为灰烬了!” “勾践真是可恶!”庞涓恨恨地咒他一句,盯住鬼谷子,“只是??弟子仍有一惑!” “说吧。” “那书既已化为灰烬,先生何能脱口而出?” 鬼谷子扫他一眼:“拾人牙慧而已。”又看向一直低头的苏秦,“苏秦,你读何书?” 苏秦的头垂得更低了。 鬼谷子又问一句:“老朽能看一看你的书吗?” 苏秦的声音几乎听不到:“弟??弟??弟??” 张仪急了,拿起苏秦的竹简,呈给鬼谷子:“苏师兄读的是先圣老聃之作,请先生验看!” 鬼谷子摆手,朝苏秦微微一笑:“苏秦,老朽问你,读先圣之书,可有感悟?” 苏秦依旧垂着头,口吃起来:“弟??弟??弟??弟??没??没??” “呵呵呵,先圣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亦即无中生有。你说没有,当是有了。你的感悟既不愿说,老朽也不勉强。”又转向众人,“你们阅读一日,想也累了,将书留在这儿,去吧。” 众人拱手拜过,将竹简在面前摆正,起身离去。 苏秦没有直接回草舍,而是低着头,走向小溪边,看起来心事重重。 张仪瞄他一眼,紧跟过去。 庞涓、孙宾回到草舍。庞涓四望一阵,不见苏秦、张仪,纳闷道:“咦,他俩呢?该他们烧饭了,不让咱吃了吗?” “呵呵呵,”孙宾笑笑,挽起袖子,“咱俩来做!” 庞涓袖子一甩:“这怎么能成?说好一轮三日,今儿该当他俩!什么都好讲,规矩不能坏!” “好吧,你寻他们去,我先把水烧上。” 四人走后,鬼谷子仍旧坐在原处。 玉蝉儿收起四捆竹简,打成一捆,正欲进洞,鬼谷子道:“蝉儿!” 玉蝉儿回头:“先生?” “让小子放去!” 童子从玉蝉儿手中接过,拎上入洞。玉蝉儿在鬼谷子跟前坐下,盯住他。 鬼谷子看向她:“苏秦都看些什么书?” “天天只借一册书,”玉蝉儿笑了一下,“就是方才先生看到的那卷,蝉儿觉得怪呢。” “呵呵呵,”鬼谷子笑笑,点头,“这才是苏秦呀!” “先生,还有一事。自拜师之后,苏秦像是换了个人,头总是低着,腰也挺不直,愈加沉默了,还有他的舌头,前番用药,原本好多了,可近来又口吃起来,见谁都不笑,吃饭总是一个人端到一边,偶尔遇到我也是能躲就躲。我就见他笑过一次,是与童子在一起。” “这是心障!” 玉蝉儿睁大眼睛:“心障?” “孙宾为名门之后,张仪为富家公子,庞涓家境虽说一般,但其父做过周室缝人,也算是列爵大夫,至于你,就更不必说了。你们五人中,唯苏秦出身卑微,人贱身轻,叫他如何抬头?” “咦,”玉蝉儿一怔,“这个出身他早该清楚了呀,为什么却??” 鬼谷子似是没有听见,顾自说话:“身贱人轻尚在其次,紧要的是,你们四人进谷之前已有雄厚根基,六艺俱通,唯苏秦缺少家学,根基薄弱。这且不说,苏秦口吃嘴笨,习的却是口舌之术,更会觉得前路艰难啊!” “可拜师之前,苏秦不是这样!” “拜师之前,苏秦唯有张仪可比,尚有信心。拜师之后,可比之人增多,苏秦自惭形秽,心上就如压块巨石。譬如他的口吃,照说半年前就当痊愈,可你也听见了,方才他拒不发言,出语即吃!” 玉蝉儿急切问道:“可有办法除其心障?” “他障易除,心障却难。” “这??我们总不能看着他??” “苏秦的心障在于无自信。人无自信,他人焉能使其信哉!” 玉蝉儿豁然开朗,点头:“蝉儿明白了。” 孙宾煮好稀粥,盛好几碗,一字儿摆在案上,正待端出,庞涓大步进来。 孙宾笑问:“贤弟回来得巧哩,饭刚烧好。寻到人没?” 庞涓点头:“寻到了。” “在哪儿?” “溪边发呆呢。” “这??他们不吃饭了?” “咱先吃吧,”庞涓端过饭碗,见凉热可口,呼呼就是几大口,“饿到辰光,他们自己会回来的!” “贤弟先吃,我叫他们去!”孙宾拔腿出门。 “孙兄?”庞涓一把扯住他。 孙宾看着他。 “嘻嘻,人家正在说悄悄话哩,你这去了,岂不是坏人好事吗?”庞涓将饭碗塞他手里,“咱先吃起来!” 庞涓呼呼几口喝光一碗,看向锅里,哗地将案上已经凉好的一碗倒进自己碗里,忖道:“姓张的,看我吃光这一锅,让你回来吃个毛!”呼呼吃完几大口,忽又想起什么,将饭扒完,起身,“孙兄,你慢吃,我这寻人去!”便又匆匆走向溪边。 夜虫啁啾,星光闪烁。 正行走中,庞涓望见前面有道移动的白影,吃一大惊,放轻脚步。 “不会是师姐吧?”庞涓心里一紧,跟上几步,忖道,“一定是了!”便动作轻快,猫步向前。 前面白影不是别个,正是玉蝉儿。 玉蝉儿沿溪漫步,耳畔回响的是鬼谷子的声音:“??孙宾为名门之后,张仪为富家公子,庞涓家境虽说一般,其父却做过周室缝人,列爵大夫,你就不必说了。你们五人中,唯苏秦出身卑微,人贱身轻,叫他如何抬头??苏秦的心障在于无自信。人无自信,他人焉能使其信哉!” 正思忖间,隐隐听到前面传来人声。玉蝉儿循声望去,见前面巨石上现出两个人形。玉蝉儿闪到道旁,隐于树丛后面。 距她不远处,庞涓也隐起来。 石上坐着一人,另外一人在绕着石头兜圈子。 不知兜有多久,张仪停住脚步,长叹一声:“唉,苏兄,你叫我如何说呢?你叫我说什么呢?你我相识、相知也不是三日五日了,你的心里是如何想的,在下岂能不知?你心里有悟,方才为何不说?” 苏秦依旧两手抱头,一声不响。 “不是吹的,”张仪责他道,“苏兄,以你的感悟,随便扯几句,保准赛过庞涓那厮!瞧他那副德行,算个什么东西?他那感悟狗屁不是!入门那日先生就已说过,用兵之道在于息争,用兵之术在于战胜,那厮却充耳不闻,竟然在先生面前不谈兵道,大谈兵术,这不是找啐吗?先生真是好脾气,若是在下,看我如何啐他!” 苏秦仍旧闷头,一言不发。 张仪越说越上劲了:“哼,就凭他那点儿见地,竟也敢铆足劲儿地表现!你知那厮为何急于表现吗?他是在讨好师姐!哼,一个街头小混混,真还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哩!瞧他那副德行,早晚见到师姐,一双贼眼滴溜溜儿乱转,嘴巴就跟抹过蜜似的。师姐是谁?是冰清玉洁的大周公主,是天上飞的白天鹅!那厮是谁?是街头无赖,是泥巴坑里跳出来的癞蛤蟆一只!可天下就有这等怪事,癞蛤蟆偏就想吃天鹅肉!什么玩意儿呀?” 苏秦一动不动。 张仪又转一圈,停步,气呼呼道:“苏兄,你评评看,就方才见先生那辰光,孙宾身边空地儿那么大,他偏不去坐,硬生生插进我和师姐中间,那只臭脚丫子差点儿压在师姐的玉腿上,恨得我??”打住话头,恨恨地在鹅卵石滩上又兜起来。 听到话及自己,躲在树丛后的玉蝉儿扑哧一声,急拿手捂住嘴,心中暗骂道:“死张仪,你斗心眼,怎又扯到我的头上?” 庞涓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暗骂道:“姓张的,我是街头小混混,我是癞蛤蟆一只,你他娘的算什么东西?我这??”略略一顿,“大周公主?难道师姐是大周公主?嗯,看起来倒像,寻常女子哪来师姐这气度??呵呵呵,如果师姐真是大周公主,这道山谷就更有趣了??姓张的,今儿看在大周公主的面上,庞某暂不与你计较,看你还能放出什么屁来?” 张仪又绕巨石转了几圈,停下来,似是急了:“苏兄,你抬起头来好不?从前的那个你哪儿去了?还记得那夜我们遥望星空吗?你选的是颗不亮的星,你说,总有一日,你的那颗星会亮起来!你听听,那是何等气势!可眼下,瞧瞧你自己,从早到晚垂着头,从早到晚弯着腰,有事没事躲一边,连喝个稀粥也不敢凑堆儿。再这样下去,你的那颗星怕是今生今世也亮不起来!苏兄,我要求你,从明儿起,”跳上石头,一手扳头,一手顶住后背,“走起路来,抬头,挺胸,就像这样!看到庞涓、孙宾,就像看到两根木头一样!听见吗?” 苏秦毫无反应。 张仪似也泄了气,放开苏秦,跺一下脚:“闷吧,闷吧,闷成死猪吧你!”说着嗵一声跳下石头,“饿死了,我这先吃饭去!”便大步而去。 张仪甩着袖子,脚步匆匆地分别走过玉蝉儿、庞涓藏身的树丛,渐行渐远。 玉蝉儿转出树丛,走向溪边,走有几步,站住,转个身,走向草堂方向。再后是庞涓,转出树丛,望着玉蝉儿渐渐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翌日晨起,旭日东升。四子络绎来到藏书洞,开始了新一天的选读。 不知怎么的,这一日玉蝉儿竟是没来,守在洞口的是童子。 玉蝉儿不在,没了约束,所有人都放开了。张仪若有所失,又不便问什么,闷头走进洞里。庞涓无心借书,只拿冷眼看张仪。 许是想到鬼谷子的话,庞涓顺手拿起归还的《六韬》。张仪选到庄子的另一卷书,站在书架边翻看。孙宾寻到的是《礼》,也在浏览。苏秦从架上寻到三捆竹简,用绳捆了,正要提走,目光落在他连日一直在看的《老子》上。 “呵呵呵,”庞涓走过来,在苏秦肩上轻拍一下,“苏兄,一下子就拿三捆呀!” “我??我??”苏秦嗫嚅着,将三捆放下,急切地拿起《老子》,转身就走。 “别别别!”庞涓扯住他,赔笑道,“反正师姐不在,苏兄想拿几册就拿几册,在下就当没有看见!对了,什么好书呀,得让涓开开眼界!”说着拿过他手中的竹简,翻开,“哟嘿,我说苏兄,你这是要把先圣的这册书嚼碎吃掉吗?”目光瞟向苏秦放下的三捆竹简,解开绳子,翻开,“哦,这是《诗》呀!是哩,诗分风雅颂三卷,三捆实为一书,是在下误会你了!”揖礼,“苏兄,在下道个不是!” 苏秦急切应道:“不??不??” “呵呵呵,苏兄呀,怎么现在还读《诗》呀?这东西在下十岁之前就已熟记于心了!” 一语戳在疼点,苏秦大窘,埋下头去。 庞涓这话说得也确实过分,张仪走过来,挑战似的望着庞涓:“在下耳背,没听清爽,有人在十岁之前将什么东西熟记于心了?” 庞涓候的就是这个,斜他一眼,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想是有人耳朵里塞毛了!好吧,既然没听清楚,在下就重复一遍。在下二岁识字,四岁知《礼》,六岁通《诗》,八岁诵《易》,十二岁读书破万卷!” 张仪冷冷一笑:“在下还以为有人出生之前就会读书呢,原来技止此耳!在下一岁识字,三岁知《礼》,六岁通《乐》,九岁读书破万卷,十二岁时,粗通六??” 张仪的“艺”字没有落下,舌头僵在那儿。 庞涓感觉有异,扭头一看,玉蝉儿不知何时已在门口,脸上不觉一热,忙背过身。 玉蝉儿对张仪冷冷道:“张公子,说下去呀,粗通六什么来着?” 张仪面色大窘,支吾道:“师??师姐,我??我??” 玉蝉儿逼视张仪,鼻孔里哼出一声:“张公子一向伶牙俐齿,今儿怎么也吃起来了?是不是‘粗通六艺’呀?‘粗通’一词也太谦让了吧,应该是精通才是!” 被心仪的女子这般冷嘲热讽,张仪羞得恨不能寻个地缝钻进去。 玉蝉儿将脸转向孙宾:“孙公子是天下名将孙武子之后,六岁知书达理,十二岁精通六艺,二十四岁被封为帝丘守尉,率卫国弱旅血战平阳,固守帝丘二十余日,令五万大魏武卒望而却步。军功若此,孙公子仍然认为自己并不知兵,所以才来鬼谷求学。孙公子,蝉儿说得对否?” 孙宾朝她深揖一礼:“师姐所言甚是。孙宾从血中得知,孙宾远不知兵!” 玉蝉儿从孙宾手中拿过他所选的书:“张公子,庞公子,你们请看,孙公子选的是《礼》,只怕是二位娘胎里就已熟记于心了的!” 藏书洞里鸦雀无声。 庞涓、张仪满脸羞红,低头不语,苏秦更是惴惴不安。 玉蝉儿略顿,目光转向庞涓:“庞公子,怎么背过脸去了?方才蝉儿听到,庞公子是二岁识字,四岁知《礼》,六岁通《诗》,八岁诵《易》,十二岁读书破万卷!庞公子既已读书破万卷,蝉儿请问,‘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诸句出自何典?” 吹牛要掌握力度,不可吹破牛皮。庞涓满脸涨紫,给她个背。 “庞公子,怎么不说话呢?好吧,庞公子既然不肯说,蝉儿这就告诉你,这几句典出于先圣之作,也就是苏公子手中这册他嚼碎了的书!”玉蝉儿目光移向苏秦,“苏公子,你且说说,这册书你诵读多少遍了?” 因自己之故而使得张仪、庞涓遭师姐奚落,苏秦将头垂得越发低了:“我??我??” “好吧,苏公子不肯说,蝉儿就一并代劳。就蝉儿所见,近些日来,苏公子每日必选此书。依苏公子才智,此书当已烂熟于心。对一部书烂熟于心而仍在不懈诵读之人,蝉儿真心佩服!” 玉蝉儿的话音刚落,身后传出一个沉沉的声音:“说得好哇!” 众人转向声音处,见鬼谷子站在门外,皆是一怔,待反应过来,一齐揖道:“弟子见过先生!” 玉蝉儿见是先生,赶忙让到一侧。 鬼谷子走到洞口,当门而立,给玉蝉儿个笑:“蝉儿,你说得好哇!”又转对四人,“你们四人听好:山不在高,在仙;水不在深,在龙;读书不在多,在精,在悟。先圣之书五千言,老朽一生不知读过千遍万遍,迄今仍未彻悟。认识几个字,读过几册书,没有什么好夸耀的!自见者不明,自伐者无功,人生在世,又怎能自作聪明?” 四人深揖:“弟子谨记先生教训!” 鬼谷子冲四人摆手:“去吧!” 四人各拿书本,络绎走出。 苏秦走在最后,走有几步,回望玉蝉儿,见玉蝉儿正在目送他。 二人对视。 玉蝉儿的目光充满期望与鼓励。 苏秦心中感动,朝她深鞠一躬,快步离去。 待四人都出洞后,鬼谷子对玉蝉儿说道:“蝉儿,走,陪老朽听听鸟去!” 玉蝉儿挽起鬼谷子的胳膊,跟在四人身后,缓缓走出山洞。 日头初升,百鸟呼应。鬼谷子、玉蝉儿缓步走在林中小径上,鬼谷子边走边赞她道:“蝉儿,你方才说得好哇!” “我??”玉蝉儿小声应道,“我不过是想帮帮苏公子,去其心障!” 鬼谷子语重心长道:“你帮的不只是苏秦哪!” 玉蝉儿看向鬼谷子。 “你也在帮庞涓和张仪。他们二人,心障不在苏秦之下!” 玉蝉儿一脸诧异:“他们也有心障?” “目中无人,自吹自擂,不求甚解,好高骛远,争风吃醋,自作聪明,凡此种种,不为心障,更为何物?” “先生是说,苏秦的心障在于自卑,庞、张二人的心障在于自负。” “人无完人,是个人就有心障,或表现为此,或表现为彼,程度不同而已。修道之本,就在于去除心障。去除心障,在于自觉,自觉之至,在于觉他。自觉不易,觉他也就更难了。蝉儿,你能帮助他们,既是在自觉,又是在觉他,这就是修道之路啊!” 玉蝉儿若有所思:“先生,蝉儿明白了。蝉儿也有心障!” “能说说你的心障在哪儿吗?” “在于??”玉蝉儿眼珠子忽闪几下,“疾恶!有些人我一看见就觉得恶心!” 如此爱憎分明确实不好,于求道之路是个障碍。然而,她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意识到这点儿,真正是难能可贵。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听你这么一说,真就是个障呢,晓得为什么吗?” “请先生详示。” “你来是修道的,而在道这儿,既不存在善,也不存在恶,你的疾恶也是疾善哪!” “啊?”玉蝉儿惊愕了,“这怎么可能?” “你且说说什么叫恶?” “这??”玉蝉儿真还没有想过这个,思忖有顷,应道,“恶就是恶,就是不善,就是丑,就是假,就是坏!” 玉蝉儿在说出这些字眼时,心中也是茫然。 鬼谷子接道:“什么叫善呢?” “善就是好,就是美,就是真。” “所讲不错,但你怎么来判定什么东西是善的,什么东西是恶的呢?” 玉蝉儿自信满满:“恶的就是恶的,假的就是假的,丑的就是丑的,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呵呵呵,”鬼谷子笑出几声,缓缓摇头,“你一眼看得出来,只是你的眼,在别人眼里,就不一定喽。譬如说,在你眼里,屎溺肯定不美,是丑,是恶,避之唯恐不及,可在花草、苍蝇、屎壳郎眼里,它们就是宝贝,就是营生。世间万物林林总总,许多东西对你可能是善,对他人也许是恶。反之亦然,对你是恶的东西,对他人就可能是善。” 玉蝉儿听呆了,忘记是在走路。 鬼谷子停步,看着她:“蝉儿,你能觉出自己的心障,已说明你慧心具足,是个道器,老朽贺喜你了!” 玉蝉儿亦停步,喃声道:“先生,我??”心中思绪万千,欲言又止。 是啊,是非黑白、美丑善恶,这些问题有谁能讲得清呢?就好比求道,求之弥精,反有可能失之愈多。人这一生,匆匆数十载,大者问鼎天下,小到粟米偷生,到头来,究竟为了什么呢? 苏秦提着竹简,脚步轻盈地走在山道上,耳畔响彻着鬼谷子的声音:“??山不在高,在仙;水不在深,在龙;读书不在多,在精,在悟。先圣之书五千言,老朽一生不知读过千遍万遍,迄今仍未彻悟。认识几个字,读过几册书,没有什么好夸耀的!自见者不明,自伐者无功,人生在世,又怎能自作聪明?” 接着是玉蝉儿的声音:“??对一部书烂熟于心而仍在不懈诵读之人,蝉儿真心佩服!” 苏秦心道:“是哩,他们是人,我苏秦也是人。他们富且贵,但那都是过去的事,在这道谷里,他们和我一样,都是从零开始??是哩,山不在高,在仙。读书不在多,在精,在悟。我之所以天天要读这本书,是因为有些句子我没悟出。我以为是我自己笨,可先生说他也读了千遍万遍,迄今仍未彻悟。连先生都没彻悟的道理,我苏秦??” 苏秦咧嘴笑了,他的脸上首次浮出自信,步子更加轻盈,腰板挺得直直的,大步走着。 日出东山,照在昨晚那块石头上。苏秦跳上巨石,面对溪水,将竹简摊开,眼睛却不看它。其实,这册竹简,他确如玉蝉儿所说,早就烂熟于心,根本不用借出。但他每次都要拿它出来,不是因为没有记住,而是因为,没有此册在侧,他就会觉得少些什么。 苏秦饱吸一口气,面对青山,朗声诵读:“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苏秦一气读下去,突然间一怔,居然不口吃了! 苏秦似是不相信,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耳朵,诵读另一段:“??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为而弗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依旧顺顺畅畅,无一丝儿打卡。 苏秦兴奋异常,嗵地跳下巨石,几步跨到溪边,看到溪水中漂下一根羽毛,信口乱讲:“山上有树,树上有鸟,鸟长羽毛。夏日暖暖,谷风习习。羽毛掉落,随风而飘。飘入溪水,溪水流啊流,羽毛漂啊漂,溪水绕着高山流,羽毛随着溪水漂??”闭会儿眼,睁开,再对溪水,“水流清清,水下有石,石是鹅卵石,水中有小鱼,鱼儿游得快,岸上草青青??”语速极快,“先圣先生张仪张伯庞涓孙宾周天子玉蝉儿师姐童子大师兄??”跪在溪水中,喜极而泣,“苍天哪,我苏秦不口吃了!我苏秦不口吃了!我苏秦??哈哈哈哈??我苏秦不口吃了??哈哈哈哈??” 苏秦猛地起身,撒腿朝幽林深处跑去,一气跑到一棵大树下面。张仪要学有巢氏,总喜欢待在树上,这棵大树是张仪的书房。 “贤弟,贤弟??”苏秦在树下连叫几声,扭头四顾,竟无一点动静。 苏秦抬头望向树冠,枝繁叶茂,看不真切。 苏秦自语道:“莫不是睡熟了,我且上树看看!” 苏秦爬到树上,见张仪躺在一个大枝丫上,整个面孔被摊开的竹简盖个严实。 苏秦推推张仪,叫道:“贤弟!” 张仪一动不动。 苏秦心头一震,伸手移开盖在他脸上的竹简。 不料张仪双手护牢,陡然出声:“别动!” “贤弟,你怎么了?” “不怎么。” “咦,”苏秦一脸惊讶,“既然不怎么,贤弟为何盖住脸呢?” “脸?”张仪两手捂牢竹简,“在下哪儿还有脸呀?在下的脸全都丢光了!在下无脸见人了!”忽地爬起,两手捉住苏秦胳膊,不无惊愕地盯住苏秦,似乎他是一个怪物。 苏秦惊愕:“贤弟,你??这是怎么了?” 张仪一脸惊讶:“咦,苏兄,你不口吃了?” “哈哈哈哈,”苏秦这才想起来,大笑数声,“在下不口吃了!在下此来就是告知贤弟,在下不口吃了!” “你??”张仪仍不相信,“你这说说,你是怎么不口吃的?” 苏秦摇头:“不晓得呀,好像是突然之间,在下就不口吃了,真的,在下不口吃了,哈哈哈哈,苏秦我从今往后,再也不口吃了!” 张仪兴奋道:“好哇,苏兄,好哇,苏兄,你终于不口吃了!好哇,好哇,真正好哇!哈哈哈哈??在下贺喜苏兄!”说着朝他拱手。 苏秦由衷地感叹:“云开日出,苏秦我终于见到晴天了!” 张仪脸色陡然阴沉,长叹一声:“唉!” 苏秦不解道:“贤弟为何叹气?” “苏兄见到晴天,在下却遇上骤雨了!师姐??师姐她??完了,在下完了!师姐她??唉,你说苏兄,在下怎会鬼迷心窍,与那条疯狗咬上了呢?”张仪恨得咬牙切齿,“一切都是那个王八蛋害的!若不是在鬼谷,看在下怎么揍他!” 苏秦扑哧一笑:“贤弟,真要打架,你俩谁揍谁可就不一定喽!” 张仪冷笑一声:“谁揍谁,苏兄你瞧好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