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他的不安更甚了。 特别是在第二天后,见到沉默良久,转而对着宣珏轻笑开来的谢重姒。 笑如三月桃花。 陛下薄唇紧抿,未说什么。但赵岚注意到,他搁在膝上的指尖,微微一动。 赵岚的不安达到极致。 赵岚心知不对。可事关玉贵妃,他不敢劝。 只能目睹陛下予取予求,甚至答应带玉贵妃赶赴秋猎。 赵岚本想跟着一道伺候,可惜秋冷染了风寒,就在猎场最外围帐篷里等候。同其余的随从聊天侃地。 不知过了多久,赵岚有些疲倦,打算去小憩片刻,就看到小徒弟急急忙忙来找他。 新收的小徒弟惶恐至极,压着嗓子对他道:“师父!陛下和玉贵妃……和玉贵妃双双殁了……” 赵岚登时睡意全无,抓着小徒弟衣襟道:“怎么回事?!有刺客?” “不……不是。”小徒弟眼中全是惊惧,“贵妃她持弓射了陛下两箭,然后自尽了。” 赵岚眼皮狂跳,来不及细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快速问道:“那现在望都什么情况?!” 君王暴毙,皇城不得翻天? 小徒弟沉默了半晌,突然指着外面,道:“您听到了吗?” 赵岚当然听到了,听到了战马嘶鸣的声音,他脸色倏地一变,外衣都来不及裹,慌忙奔至高台。 只见远处,整齐划一的军队铠甲闪着银光,而旗帜翻飞,火红为底。 那是属于戚家军的军旗。 高台下方,小徒弟缓缓道:“……戚将军率兵入望都了。” 第2章 今生 她可能……回到了曾经 正月春初,万物复苏。 护城河仍有碎冰浮动。岐河与护城河相通,绵延数百里,在距离京城望都不远处的姜庄,合成一道主流。 正值午上,炊烟袅散,有车队沿河而上,赶往望都。 护卫随从披坚执锐,护着当中一辆其貌不扬的马车。 谢重姒就是在晃荡的马车里,缓缓醒来的。 她心口抽疼,浑身碎裂般苦楚,抬头看了眼四周,就忍耐不住地踉跄倒在软毯上,袖口不慎撞翻了小几上的茶盏。 茶杯滴溜溜滚到她手边,响动不小,外面的护卫首领立刻警觉,御马凑上来问:“殿下?怎了?” 这位首领,姓颜名舒,是朝中实打实的受封将军,俸禄在身,官居二品,他人生得高大,嗓音也粗犷,一开口,谢重姒就觉右耳一震,脑壳更疼。 她没精力回应了。 思绪还停留在秋日猎场,旌旗猎响里,宣珏浑身是血地将她搂在怀里。怀抱温热,也很冷。 好疼…… 她这是没死,被救过来了么?这又是要被关回哪去? “殿下???”颜舒没听到回应,心下一急。 他此次任务在身,将尔玉殿下从南明鬼谷,迎回望都。小殿下大病初愈,他们行程也一慢再慢。 冬至日到年春开初,历经一个多月,才堪堪赶到京城。 可别这临门一脚出差错。 谢重姒耳畔嗡鸣,根本没听清他说的“殿下”二字,咬紧牙根地将手边瓷碗打碎,将碎片捏在掌心,准备随时袭击敌人,或是割向自己。 颜舒又喊了三声,马车内都是死寂,他着急地下令:“停车!吁!”又勒了缰绳下马,走到停稳的马车前,在车木上扣了扣,示意:“殿下?您还好吗,微臣失礼了。” 说着,就掀开帘子。 与此同时,昏暗的马车内瞬间明亮起来,春日明媚的暖阳,照在匍匐的少女身上。 她一袭素织宝石蓝绣鹊袄裙,发髻简单盘起,露出白皙修长的半截脖颈,正在忍耐颤抖。指尖也紧攥着什么,羊脂玉的肤色,缓慢渗出殷红来—— 那是太过用力,碎瓷片划伤了掌心而沁出的血。 刺目的光让谢重姒浑身一僵,强忍头痛,仰身将利器拍向颜舒的眼珠。 不管是谁,刺了再说! 反正谢重姒一心求死,下手没轻没重。倒是颜舒倒吸口冷气,下意识想要捏住她手腕将人掀翻,可又回过神来,这是金枝玉叶的公主殿下,他不能伤人! 颜舒赶忙一躲,使了个巧劲,拍上谢重姒臂间穴道。 谢重姒胳膊一酸,瞬间乏力,碎瓷片从掌心滑落。 而这一连串的动静,又像把她四肢百骸融化重塑。一身冷汗,终是撑不过,眼前发黑,又晕了去。 只剩颜舒慌忙接住人,大惊失色:“殿下!快找医师过来!!还有药膏纱布,快!” * 谢重姒再次醒过来,是黄昏时分。 她躺在松软的床榻上,像是普通人家的卧房,粗糙中也透出精细的烟火气。快要西沉的斜阳,从窗花上透出个通红的影子来。米饭浓郁的香味扑面,谢重姒晃了晃神,心想:这是哪? 痛至骨髓的煎熬终于过去,她甚至有种解脱的轻快,不由低头看她的掌心。 右手被细致包好。又嗅了嗅,有上药。 忽然,谢重姒看向左手。 人的双手,是每日会看上千百来次,最是熟悉不过的。谢重姒直觉哪里不对,像是手掌小了点,又像是掌心和指腹的细茧消失了。 她脸色微变,翻身下床,走至房间里摆放的铜镜前。 镜里,少女唇色略显苍白,但脸上是看不出多少病态,因为面容本就娇艳,鬓耸巫山,腮飞云霞,自带三分春色。 谢重姒却愣住了。 似梦似幻,水月镜花。这不是她,却又是她——数十年前,豆蔻总角时的她。 她深吸口气,快步拉开农户家的木门。外面是个不大不小的庭院,立了几队尽职把守的侍卫,一见谢重姒,脚跟一并俯首礼道:“殿下。” 谢重姒晃了晃神,有种诡谲的不真切感涌上心头。当颜舒得到通知,快步走来时,这种感觉冲上巅峰。 颜舒是戚家军大将,在太元六年战死沙场,父皇还悲恸哀思,亲自写了悼词。 那灵堂谢重姒是亲眼见过的,乍一看个应死之人好端端朝她行礼,她不可思议地后退一步。 按道理,谢重姒神志不清下突然发难,颜舒自保,未曾伤她,她昏迷了也是自己的事儿。但颜舒还是歉疚地开口:“臣莽撞了,出手伤了殿下,还请您责罚。殿下现在身子还好吗?” 谢重姒平复了很久,心里惊涛骇浪过去,才淡淡地回他:“不碍事的,颜将军。是本宫梦魇了,与你无关。敢问这是何处?” “此乃姜庄农户。”颜舒解释道,“您昏迷不醒,护军不好前进,随行太医便吩咐微臣就近找户人家,让您歇息会儿。” 远方依稀可见巍峨城墙,护城河上穿梭的水运船只旗帜飘飞,是繁忙的锦绣红尘。 颜舒接着道:“望都就在五里开外呢,近,就算明儿清早出发,不到晌午便能入京。殿下今日也乏了,不如好生休憩。臣同这家人已商量好了……” 谢重姒收回远眺的视线,等颜舒说完,才问道:“今儿什么日子了?从谷中至此,已有月余了吧?” 颜舒点头:“是,正月十四,一个半月。” 谢重姒掐算着道:“太元三年,正月十四,也快过完年了。” “哎是!这家嬷嬷方才还拿发糕和豆饼,分给咱们呢。”颜舒感叹一声,“殿下要是缓过来了,也来尝点吧,不比京中精致,但胜在地道。” 颜舒并未对“太元三年”起异,谢重姒终于确定,她可能……回到了曾经。 十五岁那年,恰从鬼谷归帝京。 归来时,正月十五,上元佳节。她父皇临时起意,再者也是借她这位皇女风头,来压一压这氏族权势,给她安排了浩荡步撵,从南门九合门起,沿朱雀大街北上,直入金阙。 大齐始祖皇帝起于微末,假借不少南方氏族势力,导致如今家族盘踞、尾大不掉。当今可谓是吃够苦头,同他们半撕破了脸皮。 至于还剩的另一半脸皮,则是虚与委蛇的纳妃、选官乃至联姻。别的不说,宫里头那位莲嫔,就是出自江南有名的氏族秦家,颇得恩宠。 但上辈子与谢重姒特别不对付。 父皇给了她这荣宠,自然也会让她成为众矢之的。 昔年朱雀长街的帝女銮驾,银铃清脆,帷幔纱垂,两羽掌扇若翎,四架并驱开道。 排场雍容,也招摇招恨。 谢重姒打定了主意要低调行事,用了晚膳后,斟酌而道:“颜将军,或许是最近风寒,头疼得紧,本宫想多休整几日,后日再起身,可好?” 颜舒犯了难:“今晨微臣刚得到命令,陛下要最迟明晚抵达望都。” 他压低了声:“陛下有安排呢!礼部想必都备好安排妥当了!” 谢重姒万分理解地点头道:“那确实不好乱改行程。” 转头晚上入睡前,熄灭火炉,打开窗,只穿着薄薄单衣,就着大半时辰的寒风遥望天上圆月,终于不负众望地打了个喷嚏,然后心满意足地重回床上躺下。 翌日,医师前来问诊复查,大惊失色——小殿下发热了! 她和颜舒都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颜舒立刻去请示皇帝,得到个“自行安排,以殿□□康为首”的指令,方才松了口气。 卧房厚重的布帘被掀开,北风灌入屋内,专替谢重姒问诊的医师,端着热水走了进来。 她在江南素有“妙手神医”的美誉,随着这支队伍也有小半年,但对小殿下的病情束手束脚。 皇室口径统一,都说尔玉殿下于熙茗谷的大齐第一道观,为国祈福。可事实上,这位殿下却是先皇后遇刺时,身中寒毒,不得已连夜送往鬼谷医治。 寒毒寒毒,受不得风寒。寻常人最多咳嗽发热的病症,在小殿下身上,得要命。 医女忧心忡忡地替谢重姒擦了身,诊脉道:“按道理这几日不算太冷,炉子火也旺,不至于突然病倒……” “休息休息就好了。”床上,谢重姒捂在被褥里,只留双灵动的眼在外,细声细气地道,“小锦,不早了,去睡吧。” 医女小锦把完脉,将谢重姒的手腕小心放回棉被里,压好背角,道:“那草民去同颜将军商量一下。” 这般生病,还坐步撵。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