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第2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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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想魏相公只是肺腑之言,非阿谀之词!”郭威在旁说道。 “朕前思,契丹形势,犹待观察。然辽使之来,至少让朕看清了一点,旧主亡于叛乱,新主继位,其君臣确是不愿作战。如此,朕可稍安心!二卿,可自归衙署,筹谋大事,朝廷的精力,要彻底转到南征事务之上了!”刘承祐对魏、郭二臣道。 “是!” 待二臣告退,刘承祐又朝王著吩咐道:“你去找一下冯、范二相,让他们好好与辽使谈,只需保证一点,不堕我大汉威严,万勿漏我虚实,余者,自行权衡。” “朕想,辽主那边,给辽使的全权,只怕也是差不多这个意思……” 就如刘承祐所预料的一般,谈判之中,虽有争议,但总体还是比较顺利的,毕竟落花有意,流水亦有情。 经过三日里几番和谈,双方议定,各自罢兵,解除边疆战备,各撤其军。这是最核心的一点,弭兵罢战,至于重开榷场,商贾往来,只是附带的。为表两国重续友谊,契丹提供良马一千匹,牛两千头,大汉则付之以等价之茶、盐、铜铁器。 重开之边贸榷场,由双方使者,在地图上点了十处,从云代之地,一直到幽燕。 原本,北汉这边,还提出了一部分领土要求,被萧护思强硬地拒绝了。不过,这不过是试探之言,万一敲诈成功了呢,没成,也不必在意。 领土的问题,暂作搁议,大抵是为了照顾北汉的情绪,萧护思答应,将今岁所俘之汉军士卒及百姓,放还。 辽使这般有诚意,北汉这边也作应和,释放俘虏的契丹部卒,人数虽则不多,但心意在。 后,萧护思又表示,可将被俘往塞外的前朝末帝石崇贵,放归中原。这显然有些“包藏祸心”的意图,但于刘承祐而言,契丹人用计也用得这般粗糙。 当年若是直接在河北,重立石重贵为帝,或许会给北汉江山的创立造成偌大的麻烦。但现如今,区区一个废帝,于汉天子而言,与蝼蚁又有何意?为表天子之任德,干脆答应,派人去接。 经过一番洽谈,北汉与契丹于东京,正式缔结和约,约为“兄弟之国”,至于谁为兄,谁为弟,争议一番,又搁置。至于纳贡什么的,提都没提。 约成之后,萧护思即辞,急欲回檀州向辽主复命,刘承祐则派了一队大内侍卫“护送”之,这返程中,可不能让其再看到国内虚实。 同时,刘承祐又以翰林学士承旨充礼部侍郎徐台符为使,随辽使北上,面呈国书,也算回访。 此番“东京和议”,乃局势所迫,仓促所致,但于汉辽两国而言,称得上共赢。辽国得意免南面之患,可放心安定国内,稳定政权,调整国策,以缓解耶律阮在位之时导致的内部矛盾;北汉这边,则可更加放心南略。 至于此和约能持续多久,还得看此后的发展了。于北汉这边而言,自然是越久越好。 第67章 宿州一线 乾祐四年立冬前的十余日,北国局势之波诡云谲,足以看花人的眼。汉辽两国,动大兵数十万,兵锋相迫,战争的阴云完全笼罩于河北上空,眼瞧着大战将起,戛然而止。 契丹换了皇帝,汉皇停止北征,幽燕一线边境,在两国上层的约束下,不约而同地停止兵戈,锋利的战刀收归于鞘,上弦的弓矢复置箭囊。 深处迷局者,几乎有些无所适从,其中要论难受者,要属既发之两司四万余步骑。行军的苦累,倒属其次,最重要的,大部分将士,都已做好了与契丹人血战的准备,然后收到军令,不打契丹了,转而向南进军…… 不过,作为将士,纵然心有不解,听令即是。怨言嘛,倒也没有多少,即便有也只敢埋在心底。大汉文治之制,或仍旧不少疏漏,但军法上面,是足够完善的,军营之中,口吐怨言,便要重罚,而在战时是要直接杀头的。再加天子安插着各军中的宣慰使,也开始起作用。 大军持续向淮南挺进,作为行营统帅的王峻与慕容延钊在过东京之时,奉命入宫,接受天子圣训。刘承祐以其素来的风格,并没有赘言,直言淮南前营之事,尽委二卿,北面之事,朕自当之。 慕容延钊,向守人臣本分,谦恭地表示,必竭尽全力,为陛下攻取淮南诸州,占其土地、财货、丁口,消灭伪唐军队。在战略目标上面,慕容延钊领会得很到位。 相较之下,王峻则要骄狂得多。自从乾祐初年,率师抗蜀,鸡峰山一役大败蜀军之后,王峻就有些骄矜难制,即便在枢密院的两年中,也没磨平棱角。 此番,被委派南征前营事宜,直接拍着胸脯对刘承祐保证道:“淮南之事,自有臣料理,陛下勿忧,必尽取其地来献宫阙!” 气势很足,志气亦高,只是那语气,让人心中舒服不起来,但刘承祐恰恰是那种能忍的人。王峻的性格问题,还无法成为刘承祐放弃使用他的理由。 当然,刘承祐不是没想过换帅,只是一时间难以找到合适的统帅。有人提议过郭威,刘承祐直接忽视,并且记住了进言的那个枢密郎官。 而其他合适的人,国丈高行周染病,符彦卿需要坐镇邺都,郭从义兼领澶、滑守备,折从阮还在西北。至于其他的,要么不足以让刘承祐信任,要么能力不够。 要么,就完全是资历不足,比如慕容延钊,即便刘承祐已屡加提拔,但距离大军统帅,仍有一段距离,刘承祐也只能将他放在都虞侯的位置上。 虽然这些年,刘承祐提拔了不少青壮之将臣,但真到动大军的时候,还是得考虑资历问题。 用王峻,顾虑是此人骄悍难制,但放心之处,也是他的性格。这种性格的人,说实话,并不难对付。当然最根本的,还是王峻具备统帅大军的能力,当年在关中,为他御边却敌,刘承祐至今记忆犹新。 …… 宿州,自朝廷制定淮南战略以来,就成为了大汉重点发展的边州。团练使赵匡胤,淮北粮料使王溥先后到任,再加朝廷各种资源的倾斜,两三年里,宿州在润物细无声之间,发展成为了淮北最重要的军事、交通、经济重镇。 一直以来,朝廷是将宿州作为大军南下的前进基地来打造的,为了将军事意图隐藏住,作为一州军政长官的赵匡胤,这近三年的时间下来,可谓操碎了心。 上马管军,下马治民,当然,这般历练下来,赵匡胤的成长很快,宿州已没有任何人再敢小视这个年轻的团练使了,“小赵使君”之民,甚至已传扬到淮南去了,毕竟只一水之隔。 到如今,州治符离城池之坚固,按赵匡胤的说法,以他宿州兵,可挡兵三万。而在符离以北,运河以南,赵匡胤已征集民夫筑起十余座大仓,各屯粮谷、军械、被服。到这乾祐四年秋末,随着粮料使王溥最后一批转运,所有大仓,已然满仓。 为了秘密修筑这些大仓,赵匡胤也是巧立名目,以造码头,修路,开渠为名义,能隐蔽消息便隐蔽消息。甚至于参与工程的民夫,都是赵匡胤请示朝廷,自宋州乃至更北的外州征召民役。 今岁春夏,淮南民饥,有一部分就食于宿州,奉命援济,赵匡胤便自其中挑拣了数百体壮者,用以缮仓,修建军事建筑,至今未放还,仍行集中营式的管理,有受不了的逃亡者,被赵匡胤下令斩杀,毫不留情…… 处在南下第一线,军事交通要地,为了不暴露朝廷的战略所向,赵匡胤在宿州也算用心良苦,将他能想到的,都做到了。随便换个人,都难做到赵匡胤这个程度。 在东京,检察备战情况时,刘成友对于赵匡胤在宿州的政绩,是多加赞誉。事实上,按刘承祐的用人风格,赵匡胤早到升迁之时,不过一直压着,当然,就算朝廷要调他的职,只怕赵匡胤也不乐意。只要在南征战事中再有所建树,此后的赵匡胤必然一飞冲天。 符离以南百里,涡口,宿、濠、寿三州交界之地,涡水入淮之处。作为宿州的军政长官,赵匡胤再度带着麾下仅有的百骑,巡视到汉唐边界了。 以军事战略之重,宿州在大汉,也属团练大州,团练兵已涨至三千五百卒。以中原缺马,仅有的百骑,还是刘承祐自禁军中调拨给赵匡胤的。 在涡口西北,赵匡胤密筑一军寨,曰荆山寨,作为前哨观察。涡口东南,淮水之阴,正对着的,是涂山。 此时赵匡胤登高驻马,纵目远眺,秋末冬初之际,冷风萧瑟,兜鍪红缨随风而动,而此时赵匡胤的双目却隐现山河。 “赵兄,这一月来,你都在此地巡了两次,有何特殊之处?”在赵匡胤身边,是一名样貌粗犷的青年军官。 此人名党,为进,出身寒微,曾是叛臣杜重威的家奴,素来勇猛。当年高祖刘知远亲征平杜重威叛,元城破之日,为汉军所俘,后收编入伍。在禁军中,靠着一身勇力兼具冲劲儿,再加赶上天子提拔青壮,在从征河中的过程中,也斩了数名叛军,四年间,累迁至武节军营指挥使。 在今春顿丘畋猎之时,因表现出彩,被刘承祐记住了,后调职宿州,为宿州第二军指挥使,率兵卒一千。这些年中,刘承祐已然陆续从禁军中选人,充往各地州镇,既提拔有为,又起掺沙子之效。 对于党进之来,赵匡胤甚喜之,此人虽目不识丁,举止粗鲁,却率真豁达,身具豪爽之气。尤其是其膂力,备受赵匡胤赞誉,再加二人年纪相仿,性情相合,在赵匡胤有心交好之下,很快二者便成为了好友,称兄道弟。 此时,闻党进的嘟囔,赵匡胤不由笑了笑,抬手遥指涡口与涂山之间,自信道:“此间地势,我已察看多时,那是一处上好的伏击地点!” 党进瞪大双眼望了望,偏头问道:“难道赵兄打算在这里打一仗?除非有唐军经过!” 党进只是顺口一说,赵匡胤脸上却点了点头:“涡口当水路要冲,交战之后,唐之兵马沿淮而上则大有可能,途经此地,便有设伏的可能!” 听赵匡胤说得有些玄,党进摇摇头,目视南方,按着马缰,却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等了这般久,终于要开战了,定要多斩几颗淮匪的脑袋……” “赵兄是否可以请命王都帅,以我宿州兵,为大军先锋?”党进期待地看着赵匡胤。 闻问,赵匡胤却是很肯定地回道:“几无可能!” “哎!”叹了口气,党进嘀咕道:“那赵兄还这般积极来巡此地作甚?” “我在宿州近三载,大军南下,纵当不得先锋,也要当个向导!王都帅若至,以敌情地势咨询,若不知悉,如何应之?”赵匡胤道。 党进这才恍然。 偏过头,赵匡胤又指西南方向道:“寿州乃淮南重镇,自古以来,兵家所必征,北军据之足以制南,如我所猜不错,此番大军,必然首拔寿州。” 说着,赵匡胤漆黑的大眼中,闪着异彩:“此地距离寿春,不过百里,原本我曾想,若率精锐,自浅滩渡淮,朝发而夕至,突袭寿春,或可一战而下!” 党进两眼一亮,正欲开言,却又闻赵匡胤以一种可惜的语气继续道:“只可惜啊,自那老将军到任后,几乎不可能了!” 赵匡胤嘴里所指老将军,便是南唐的清淮军节度使何敬洙。这个老将,去岁在马氏兄弟相争之时,奉命入楚,率军助马希萼夺权,后升任武昌军节度使驻鄂州。在唐军击楚之时,武昌军节度副使刘仁赡攻得岳州,因功扶正。 而老将何敬洙便被南唐朝廷调到寿州为节度使,驻守这座淮南重镇。到任寿州不足一月,何敬洙这老将便遍查疏忽之防备,以国有战事之故,整军缮防,尤其派军巡视于淮上,查漏把浅。 这么一来,寿州的戍防力度,一下子便提了上去。 第68章 湖南乱 北汉的淮南战略正式展开,兵马南调,役夫数万随军,车船舟马,络绎而不绝。时淮北诸州戒严,一股名为战争气息在淮河流域弥漫开来,令人心悸。 不过,北汉对南唐这一场“南北战争”,最先爆发之地,却是在湖南。 唐军平楚,已然近两月,然而就如北汉君臣所预料的那般,楚未平,而局势愈乱。甚至于,都还没有北汉在幕后捣乱,一些暗手,都还未启动。 在八月下旬的时候,唐军主帅边镐在长沙及周边局势稳定后,即遣偏师南下衡山,欲取马希萼。原本,马希萼还上表南唐,想返回长沙,继续做他的楚王,但唐军的这番动作,彻底打消了他心存的幻想。 结果呢,和唐军作战,马希萼没那个勇气,直接率领衡州将吏投降。至此,马氏算是彻底沦亡了。 岭南之地,还有楚静江军节度使马希隐在桂州掌大局,但面对北上趁火打劫的南汉大军,已是左支右绌,连失七州,虽然都是一些贫瘠之地,但听起来,已是朝不保夕。而可供马希隐选择的余地,也不大了。 南唐这边,眼见湖南大部已定,唐主李璟降下了几道诏令,主要是对楚地的人员调整,功臣犒赏。 作为主帅的边镐,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武安军节度使,暂时统管湖南军政,而以前番开仓赈粮之故,初得楚人之心。 马氏的族人及湖南将吏上千人,陆续悉迁于金陵。这简直是在给后来之人,清理统治障碍。 要是此后,唐军能坚持初入湖南的作风,予楚人以休养生息,苟以时间,倒也不是没有消化楚地的可能。 然后,南唐上层的昏招来了。大概是平楚过于轻松了,南唐君臣过骄,贤才良臣之言不听,反而迷失在功业之中。就拿冯延巳来说,初时还稳得住,建议谨慎,其后意态最骄者,便是这冯相公。 在“北汉之友”冯延巳的建议下,李璟朝湖南派遣了数名使者,这些人所受差遣,都一样,那便是掊敛楚人以给经费,以弥补唐军出征的损耗。基本上,就如当初契丹人灭晋之后,所行“括借”钱粮之策,属不得人心之举。书生之国,学士之朝,盖出此苛政。 不只是这些掊敛使者,在楚之唐军将校,在老实了不长的时间过后,也渐露出了獠牙,也参与到这场掠敛财富的盛宴之中,并且逐渐转化为奸淫抢掠。 而作为湖南的军政长官,边镐在这等时候,却毫无作为。其人性和缓,柔而无断,好作好人,对于麾下的将校,无任何约束力。终日于节度府中礼佛祈福,放任湖南乱局。 如此一来,楚地顿乱。唐军于湖南诸州的敛聚行为,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他们连山下蛮民都不放过。 …… 又是一年秋末至,自马氏内乱起,湖南的楚民们,已经苦了几年了,一直难安。 长沙城左,二十余艘船只靠岸,码头之上,堆积如山的钱粮、财货,兵卒、苦力,开始在催促之下,搬运上船。 已经是第四次了,唐军将从长沙极周边地区搜刮的财货,船运南下,至醴陵,走萍乡输送回国。刮地三尺,也难形容唐军在湖南的动作,金帛、珍玩、仓粟乃至舟舰、亭馆、花果之美者,悉徙于金陵,一副要把湖南州县搬空的样子。 而在搬运的苦力中,有一支唐军,一名军校装扮的壮汉,正脸色阴沉地站在一旁。此人名为孙朗,是唐奉节指挥使。他并不是土生土长的唐将,而是汉初之时,以中原丧乱,随晋臣咸师朗投奔南唐。 虽则勇武,在唐军中却向受排挤,一直在咸师朗麾下,几年下来,也只到一军指挥使的位置,率军不过千余人。唯一值得安慰的,是这千余人,都是值得信赖淮北乡人,可供抱团取暖。 此番同咸师朗一道,在征楚之列,前不久,南唐朝廷论功行赏,咸师朗高升,被派到南边的衡州做节度使了。孙朗则被留在了长沙,他这支北来之军,在唐军之中就显得突兀了,上头又没有咸师郎顶着,一段时间下来,颇受排挤。 好处轮不到这支奉节军,脏活累活,却一样不少,这样的境遇下来,作为指挥使的孙朗,心情哪里能好。 此时在码头上,看着自己手下的兵卒,作劳役一般被使用,风很凉,这心更凉了。而注视着那一条条空船,满满被财货填满,双目之中不禁浮现出一丝热切。然而,望了望码头周遭的唐军守军,只能生生抑制住。 奉节军这千余人,驻扎在长沙城内西北的一座民坊,距离节度府并不远。稍晚回营之后,副指挥使曹进归来,这是个瘦长的汉子,肌肤黝黑,见到孙朗,怒声道:“那贼子王绍颜,又克扣我们的赏赐了,说什么还待核查,再行发放!” “岂有此理!王贼欺我战刀不利吗?”闻言,孙朗不禁拍了下桌案,怒声道。 王绍颜是唐军行营粮料使,负责大军后勤供给及犒赏事宜,不过其人素鄙北人,对孙朗这干“北军”向来蔑视,有所为难,也属正常。 曹进愤愤道:“听说,浏阳有银矿,袁州兵在那边,得银数万两。而今南军,四处搜刮,所获颇丰,我们却在此,被当劳役使,朝廷这是将我等视为楚卒啊!有功不增赏赐,反有蠲减,何其不公!” 听其言,孙朗是感同身受,一对浓眉,一跳一跳的,激动道:“当初我们随咸公降唐,原以为能得富贵,保平安,此番平楚,纵无功劳,也有苦劳,唐军待我们何其鄙薄!今咸公去衡州了,你我兄弟在长沙,处境则更加堪忧。我想了很久了,与其被当苦力,受这窝囊气,不如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