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玄幻小说 - 高阳古今小说(全6册)在线阅读 - 野猪林

野猪林

慌忙迎了出来。

    知客眼中只有财主檀越,殷殷勤勤周旋了一番,猛抬头看见鲁达,不由一惊!原来赵员外还有同伴,怎生得好怕人的相貌?心里发虚,便不敢失礼,看着赵员外问道:“这位施主是?”

    此时还不便引见,赵员外含含糊糊答道:“原是为他才上山来的。”

    “既如此,施主请!”

    知客领了赵员外和鲁达,后面跟随挑了行李、礼物的庄客,一起来到寺前。智真长老得知消息,早已率领寺中有身份的和尚,迎在那里,打过问讯,寒暄着说:“施主上山辛苦!”

    “有些小事,特来宝刹奉求!”

    “好说,好说!”智真长老单掌当胸,肃客入寺,一面细细打量着鲁达。

    鲁达却不顾长老,东张西望,只管看这显通寺的里里外外,心里在想:名山大刹,倒也见过不少,似这显通寺的气派,却还罕见。不做和尚便罢,要做和尚正该在这里做才有面子。

    这样想着,便不敢乱来,斯斯文文随在大众后面,曲曲折折到了一处禅房。只见长楹舍正中,悬着块朱漆黑字的小匾,上书“方丈”二字。到了里面,智真长老把员外延入客座。鲁达却不必长老费事来邀,就在赵员外下首,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

    一见他这个样子,赵员外颇不以为然,俯身过来,附耳低言:“你来这里出家,如何在长老面前便坐下来?叫人看着,背地里道你不懂规矩!”

    “俺不省得!”鲁达慌忙起身,站在赵员外肩下。

    这时庄客已把礼物送了进来,四个盒子,一齐打开了盒盖,请智真过目。

    “檀越布施已多,何故又有厚赠?”

    “些许薄礼,聊表敬意。”赵员外看着智真身旁的侍者说,“请收起来吧!”

    收了礼物,献上茶果,赵员外看看已是说话的时候,站起身来,朝上一揖,朗朗陈告:“一事上启堂头大和尚。赵某旧有一条愿心,许剃一僧在宝刹,度牒词簿都已有了。今日,我这个至好姓鲁,是关内军汉出身,因见尘世艰辛,杀伐太重,情愿弃俗出家。”

    这话一出口,先就惊了知客,几乎跳将起来。只是此时赵、鲁二人的目光,却都专注在智真脸上,所以知客的神色,不曾见到。

    智真长老一样也是惊异!白眉一扬,慈祥的双目中,陡见精光,定睛看了鲁达半天,微微地笑了。

    这一笑,赵员外才得放心,便接着说道:“万望长老,大慈大悲,收录剃度,成全了我的这至好,也了却了我一条愿心。”说罢又是深深一揖。

    智真长老又来看鲁达,又来微微发笑。这一看一笑,倒把从不知什么叫难为情的鲁达看得忸怩了!心想找句什么客气话来解一解尴尬,却是想来想去想不出,只好把个头偏了过去。

    只听智真长老,微咳一声,徐徐说道:“好一重因缘,光辉了老僧山门。赵檀越,我许了你就是!”

    赵员外一听这话,随即来扯鲁达。鲁达听他摆布,被扯到中间,头被一揿,扑翻在地,向长老拜了几拜。等站起身来,只见长老已自禅床下地,正向知客吩咐:“安排斋食,接待施主。”

    说完,长老退入净室,召集首座、监寺、书记,还有退院的老僧,一起来商议剃度鲁达。那知客得知其事,也匆匆赶了来,有话要说。

    “长老!”知客气急败坏地说,“此人相貌狞恶,必非善类。若剃度了他,定有是非,累及山门。”

    “你是知客,须知应看赵檀越的面子。”智真转脸来问首座,“你可有话说?”

    首座老和尚是智真长老的师叔,道行高深,一向认为佛门广大,无不可度化之人,自然持赞成的态度,所以这样答道:“这位鲁施主,老僧未曾得见,虽不知他的根器如何,只不可阻他一片向善之心!”

    智真尚未开口,知客抢着说道:“首座若是见了此人,就不说这话了!哪里来的向善之心?”

    “休妄语!”另一个长老告诫知客。

    于是智真继续指名征询,有的顺着智真长老的意思说;有的模模糊糊,说些仿佛玄妙,其实毫无主张的空话。正待问到一个年轻的执事和尚,他合掌念了一句偈语:“一着袈裟事更多!”

    憋了半天闷气的知客,一听这话,好不高兴,大声赞道:“好禅机,好禅机!到底有人说了公道话!”

    “咄!”智真长老喝道,“各去持业!是知客便去接待施主,何用你在此?”

    知客碰了个钉子,讪讪地走了。智真心想,若不能将这句偈语点破,以后倒怕真是要多事,所以指着那年轻和尚身上问道:“既然‘一着袈裟事更多’,何不脱了它?”

    “原想脱却袈裟,无处安身立命。”

    “原来如此!”智真长老微微一笑,“既要安身立命,不得更怕多事!”

    年轻和尚语塞。此外亦再无人更有异议。

    智真长老便又说道:“莫说鲁施主相貌生得狞恶,依我看来,便似文殊菩萨的坐骑,好一头青毛狮子!”

    大家想一想鲁施主那张青毵毵长满了络腮胡子的脸,果然智真长老的形容绝妙,便都笑了。

    在禅房设斋待客的知客,此时倒又换了一副神色——既然挡不住智真长老要剃度此人,不如早早先结个善缘,所以频频劝餐,意思殷勤。鲁达吃惯了大鱼大肉,此刻吃顿斋,倒觉得别有滋味,心里在想:做和尚也做得!

    只是想起一句俗语:“只见和尚吃斋,不见和尚受戒。”受戒的那一刻,光头上炙艾,烫得眼泪直流,只许念佛,不许喊痛,那刑罚可受不住!

    转到这个念头,胃口就倒了,手里捏着半个白面馒头,看着知客问道:“俺有句话动问,可能光受戒,不炙香洞?”

    问出这等可笑的话来!赵员外正咽了口汤在嘴里,赶紧转过脸去,把口汤喷得一地,但又不敢笑了,怕鲁达着恼,说一句“俺不干了”,岂非功败垂成。

    知客也不敢笑,只安慰他说:“早呢,早呢!待剃度了,鲁施主你还只是个沙弥。要等修持期满,定期开坛,好时再经七七四十九天戒期,方谈得到受戒。”

    “怎么?”鲁达豹眼圆睁,瞪着知客问道,“等俺剃度了,还只是个沙弥?”

    知客又有些害怕,心里在骂:这杀才,好恶的形象,且吓他一吓!

    “好办,好办!”知客显得极有把握地说,“等我上启方丈,专为鲁施主开一坛。香洞也别炙得多了,炙九个。不过疼个两三天工夫,便即无事!”

    “你待怎讲?”鲁达的双眼睁得越大,“疼个两三天?两三个时辰都难熬!”

    “那你依旧是个沙弥!”

    鲁达想了一会儿,把手中半个馒头往口里一塞:“沙弥就沙弥,反正是个秃头!”

    赵员外倒又笑了,但却笑得凄凉!这么个不失赤子之心,一片赤诚有趣的好朋友,只为误犯人命,硬生生让他隔绝尘缘,遁入空门,可不是作孽?

    知客却大为得意,心想这厮原是个没用的草包,也像头蛮牛,只是想法子能在鼻子上穿上条绳,牵着它要东是东,要西是西,怕不乖乖地跟着走?

    鲁达哪里猜到他的心思,吃饱了摩着肚皮问道:“何时剃度?”

    何时剃度,要问长老。知客陪着赵、鲁二人跟方丈商量,说定就在后日。赵员外叫鲁达向智真长老磕头,改称“师父”。鲁达无不依从。

    于是监寺打了账单。赵员外取出银子,叫人买办物料,接着在寺里做僧鞋、僧衣、僧帽、袈裟、拜具,都在一天里赶了出来。

    第三天一早,鲁达从上到下,一身簇新的僧衣、僧鞋,却仍戴着幞头,由知客带领,赵员外相陪,先到铜殿后面的禅堂静等。

    显通寺的铜殿,在五台山上,名气甚大。殿高二丈四尺,铜壁铜柱,正中供着大大小小的佛像,尽皆以铜铸成。殿内殿外还有铜塔,殿内四座,大的十三级,小的七级;殿外五座,一般高大,分东南西北中,象征五台山的“五台”。如果天气不好,风雪严寒,朝山的信士善女,上不得“台”去,在这五座铜塔前顶礼一番,就算伸了“朝台”的诚心了。

    智真长老为了表示看重鲁达,特意选定这铜殿作为他的剃度之地。好时辰将到,知客“引礼”将鲁达带到殿前。只见殿内殿外,“观礼”的僧人俗子,不计其数。因为智真长老久已不剃传弟子,于今听得特开铜殿,为人剃发,不知此人具何大根器,都要来瞻仰一番。自然,也有些人,不存好心,见鲁达相貌威狂,行止鲁莽,思量着在这庄严肃穆的典礼中,必如“强盗扮书生”一般,大出丑态,要来看他的笑话。

    鲁达全然想不到此,他就如校场较射比武似的,人越多越得意,精神抖擞地大踏步走将进来,便要上殿。“引礼”的知客慌忙将他一扯,低声嘱咐:“向菩萨顶礼三拜!”

    “呃,呃!”鲁达想起知客原是教过这些仪节的,一笑致歉,“俺差点忘了!”

    拜完菩萨,知客又提醒他:“观礼大众,亦须顶礼一拜。”

    观礼大众分列两旁,鲁达拜了东面,又拜西面,拜罢起身,赵员外特地来附耳关照:“行动要斯文,休叫人看了笑话去!”

    鲁达一听这话,便把头低了,合掌当胸,慢慢地走上殿去。只是天生斯文不来,一斯文便变成扭捏了——这么个魁伟大汉,学着妇道人家走路,一步一顿,一动一摇,反惹得那看热闹的轿班、脚夫,个个匿笑。

    到得殿上,只见高烧红烛,乍爇檀香,菩萨面前供着名香、清花、净水、鲜果。等鲁达肃然站定,一个和尚“当——”地击了一下磬。铜壁、铜柱、铜塔都震出回响,嗡嗡然,余韵悠扬,久久不绝。

    就在这令人清心的余响中,智真长老身披大红袈裟,由两个年德俱尊的老和尚陪着,从殿后踱了出来,举止庄严,令人起敬。

    候智真长老到菩萨前面,站定闭目,第二下磬响又起,这是典礼即将开始的信号,殿内殿外,立刻静了下来。然后大磬再鸣,全体礼佛三拜,高声用梵音念唱佛曲“戒定真相”,撞钟擂鼓,声震林木,好不热闹。

    智真领头,念罢了《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三宣“摩诃般若波罗蜜”,众响俱寂,复归清静。

    于是观礼大众依旧相向而立。智真长老转过身来,用苍老徐缓的声音,把鲁达出家的因缘说了一阵。接着两个执事和尚走到跪着的鲁达身旁,把他的幞头取了下来,解开头发,分作九绺,个别绾住。从侍者托盘里取过一把雪亮的剃刀,“沙沙”地如秋风扫落叶,不消片刻,剃得光光。

    鲁达只觉得头顶发冷、脑后灌风,相伴了三十年的黑发,一旦辞头而去,心里倒有些舍不得。等还要来剃他的络腮胡子时,他可忍不住要发话了。

    “已弄成个秃头了,”他咕哝着,“还刮俺的胡子!”

    观礼大众已有忍不住笑出声来的。连赵员外都不能不掩口胡卢,却又担心,不知鲁达还有什么笑话闹出来。

    智真长老见有哄堂的模样,忙施镇压,在法座上高声宣道:“大众听偈!”等声音一静,随又念道:“寸草不留,六根清净;与汝剃除,免得争竞!”

    念完,另有侍者献上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一道度牒、一把剃刀。度牒暂时不管,智真长老只把剃刀取在手里。

    “斩断一发恶心!”长老向鲁达头上虚晃一刀,“誓除一切苦厄!”再晃一刀,“誓度一切众生!”三刀晃过,又大喝一声,“咄!尽皆剃去!”

    鲁达看得好玩,便忘掉了自己的胡子。那两个执事的手法也真利落,智真长老语声刚毕,雪亮的剃刀已到了鲁达脸上,三刮两刮,真个寸草不留。

    侍者又献托盘,智真长老取起空头度牒看了看,又念一偈:“灵光一点,不昧前因;佛法广大,赐名智深。”念罢,随手将度牒付与书记,填上法名,交付鲁达亲手收受——从此小种经略相公帐下的提辖鲁达,就变成僧纲司有案的和尚智深了。

    长老又喊一声:“智深听着!”

    骤听这个名字,智深还道呼唤别人,怎的无人答应?抬头一看,个个都似要笑,这才想起,长老唤的是自己,慌忙应道:“俺,鲁——鲁智深在!”法名上加俗家的姓,只是他一个人的规矩。智真长老一时疏于纠正,自此也就叫开了。

    “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长老为鲁智深细说了这“三皈依”,然后上供,便算礼成。鲁智深叩谢了长老,又由知客领着他拜见师叔、师兄,整整忙了半天,才得与赵员外见面。

    两个人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说私话,各有一番万般无奈、依依不舍之情,却都不知从何说起。鲁智深只是摸着新剃的光头,怔怔地望着。赵员外却是低了头,只管用脚尖在泥地上画出横七竖八的许多纹路——他的心,也像脚下的痕迹一样乱。

    赵员外最放不下心的,是怕鲁智深不守清规,扰乱佛门,闹将开来,会揭穿了底案。这样千万遍思量,总觉得是把话说明了的好。

    “鲁大哥!”赵员外叫了一声,却不说话,执着鲁智深的手,现出无限恓惶的神色。

    一看他这神气,鲁智深心便软了。“赵员外,”他说,“休得如此!叫俺心里酸酸的不好过。”

    赵员外点点头,勉强报以一笑:“鲁大哥,分手在即,我有三件事,若依了我时,我才得安心下山。倘或不然,回得家去,也睡不安稳!”

    “是哪三件?既有交情,俺总想法子依你就是。”

    “果然鲁大哥口能应心,那就是我的造化了!”赵员外说,“第一件,休得逞强好胜。鲁大哥,你是上山打虎、下海擒蛟的身手,常人当不得你的一拳头。”

    “俺省得。”鲁智深极爽快地答道,“都为拳头上闯的祸,俺吃苦须记苦。”

    “果然鲁大哥最明白!”赵员外又说,“第二件,口要谨慎,凡事‘祸从口出’,切记切记!”

    鲁智深想了想,毅然答道:“这俺也依你。俺只当自己娘生俺下地去,就是哑巴。”

    赵员外笑了:“这倒也无须如此。不过遇着有关碍的话,休轻出口而已。”

    “知道了。你只说第三件是什么?”

    “第三件,千万休管闲事,顾得自己要紧!”

    这话鲁智深便有些应承不下,他天生是疾恶如仇的性情,路见不平,要叫他无所动作,这比什么都难。

    沉吟之间,以手搔头,光秃秃寸草不生,不由得大生感触!想想自己满怀忠义,一腔热血,不能做一番响当当叫人跷大拇指的事业,却遁入空门来做个沙弥,还逞什么强,好什么胜?自己替自己都抱不完的不平,还管什么闲事?

    这样想着,随又记起智真长老的偈子,原要“六根清净”,原要“免得争竞”!罢了,罢了,既应承赵员外做了和尚,便也应承他的话吧!

    于是慨然答道:“都依,都依!只当俺老娘生下俺时,便是个瞎眼小子,看不见世间不平之事!”

    总算如愿以偿了!但赵员外却不怎么欣慰,自己想想,都替鲁智深委屈,便又执着他的手,歉疚而又感激地说:“鲁大哥都是看在兄弟的情分上,这等委屈自己。今日之下,我也什么话都不用说了。以后但凡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赴汤蹈火都使得。鲁大哥你安心在此,修身养性。智真长老极器重你的!早晚衣服用具,我自差人送来。稍得闲时,自必上山来盘桓。”

    “俺理会得!”鲁智深说道,“你就下山去吧!也免得家中惦念。”

    “哪有这话?少不得陪鲁大哥宽住几日。”

    “不用,不用!到头来终须一别,不如早早撒手。”

    这是看得破的话,却也是绝情的话。赵员外心里实在舍不得鲁智深,但尘缘牵惹,亦于出家人不宜,只好听从了他的话,拜别智真长老,又千万拜托,善待智深,方始黯然别去。

    鲁智深送别了赵员外,回到寺内,却不知何处可去。

    只在前殿后院逛来逛去。各人有各人的功课,谁也没有工夫理他,而且看他的相貌,也叫人不敢亲近。他在家时热闹惯了的,如何受得住这份寂寞?憋了一肚子的闷气,脸色越发难看。一整天的辰光,只得一个和尚跟他说了句话,那是听得钟声打斋饭的时候。

    “智深!”那和尚提醒他说,“‘过堂’了!”

    鲁智深只知道州县衙门掌理刑名的推官,提审人犯,名为“过堂”,如何佛寺中还有这个花样?一时好奇心起,兴冲冲跟在那和尚后面。一走走到斋堂,才恍然大悟,原来“过堂”就是吃饭。

    不到斋堂,不觉得肚饥;一到斋堂,鲁智深顿时腹如雷鸣。但眼望着大桶的稠粥,大笼的白面馒头,却不得到口——看斋堂中,东西分行长桌,先到的和尚,一个个端然正坐;堂中高设法座,想来要等智真长老到了,方可开饭。鲁智深记着赵员外的告诫,新来乍到,不敢造次,悄悄在边上找了个空位,坐下等候。

    不一会儿侍者引着长老升座,念了供养咒。值日“行堂”供食,每人一大碗稠粥、两个馒头,一碗黄豆、盐菜、粉丝杂煮的罗汉斋。

    取食也有规矩,先用左手取粥碗放在右首,再用右手取菜碗放在左首。鲁智深细心看着,学会了规矩,轮到他时,伸出蒲扇大的左手,刚把粥碗端了起来,狂地里喊声:“俺的娘!”赶紧放手,“哐啷”一声,打碎了碗,泼得一地的粥。

    原来那碗粥极烫,加以太稠的缘故,上面结了一层粥衣,热气冒不出来,看上去像是不烫。鲁智深不明就里,上了个大当。清净斋堂,让他这一喊一闹,几百双眼都盯着他看,看得他又窘又恼,心里骂道:“他娘的!做和尚的这碗粥比牢饭还难吃!”

    自己跟自己赌气,坐了下来,索性连那两个馒头也不动,心里思量:“这和尚不是俺当的,明天溜之大吉!只是七宝村去不得了,然则投奔何处?”想一想:“有了!现在的‘马牙李家’,到了那里再说。反正有度牒在身上,不还俗也行,到李家弄几两银子,四海云游,逍遥自在!何苦在这里连吃碗粥都吃不安逸?”

    鲁智深的性情,一向是心里想什么,脸上摆出来的就是什么!这时成竹在胸,烦恼尽去,便又有闲心情来看和尚“过堂”了。

    这一看,不由得好奇心大起。偌大斋堂,几百张嘴吃滚烫的粥,居然声息全无,而且动作飞快,这是怎么练出来的本事?

    越看越觉得不能相信,他低声问邻座的和尚:“你那粥是冷粥?”

    “休妄语!”被问的和尚,只低声喝了这一句,不理他的疑问。

    不理只好自己动手!他伸手到碗上摸了一下,这可不能不佩服人家的本事了!

    再还想说话时,只听一声引磬,数百和尚,放下饭碗,一齐站起。东序首位的执事大和尚,高声念偈:“所谓布施者,必获其利益,若为乐故施,后必得安乐!饭食已讫,当愿众生,所作皆办,具诸佛法!”

    这名为“结斋咒”,念罢此咒,各自散去。他人皆饱,只有鲁智深肚子里是空的,桌上倒还有两个馒头,打算着顺手带走,多少也可以挡一挡饥,但又怕人笑话,一时不敢伸手去。

    就这踌躇不决的时候,智真长老座前一个侍者,走了来拉一拉他的衣袖:“智深,长老唤你到方丈有事。”

    “可知是什么事?”

    “只怕是你扰乱斋堂,长老要罚你!”

    罚就罚!鲁智深在心里想,反正就这一遭了,明天一大早就走他娘的春秋大路,看你罚谁?

    这样想着,坦然到了方丈,走进禅堂,第一眼就望见方桌上陈设着一份斋食,一样的一碗粥、两个馒头、一碗罗汉斋。鲁智深咽口唾沫,才转脸打个问讯说:“师父唤俺,为了何事?”

    智真长老指着斋食:“你且吃了再说!”

    鲁智深大为高兴,转身来在侍者头上凿个栗爆,笑着骂道:“你个秃驴,骗得俺好!”

    他只用了三分力量,侍者头上已起了好大一个包,原是自己戏弄了他,当着智真长老不敢申诉,揉着头,苦着脸,退到一旁去了。

    “快吃吧!”智真长老笑嘻嘻地说,“可当心,别再烫了手!”

    鲁智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坐下来先摸一摸粥碗,不凉不烫,恰正可口,于是“稀里哗啦”地不消片刻,把一份斋食吃得干干净净,抹抹嘴站了起来。

    “可曾吃饱?”智真长老问道。

    “也还将就。”

    “知你肚子宽,明日我着管斋堂的典座,额外多供你些。”

    鲁智深不作声,心里有话:“明日不‘过堂’了,虚领了你长老的人情。”

    “你且坐了,我有话说。”智真长老又回头吩咐侍者,“你且回避!”

    等侍者一走,长老却又默然,只是盯着鲁智深看,一面看,一面微微发笑。鲁智深只一见他这副神情,不知怎么,心里就会嘀咕,自觉软弱得只想告饶躲避。

    “智深!”长老终于开口了,“‘过堂’时你怎不吃那两个馒头?”

    “俺——”鲁智深老实答道,“自己跟自己赌气!”

    “我再问你,那时你在想些什么?”

    “俺想的是——”

    “佛家不打诳语!”

    “不准打诳语,俺就不打。俺也不会打。”

    “答得好!”笑着的智真长老忽然叹口气,“唉,智深,你休负了我度你的一片苦心!”

    鲁智深不懂他这话,睁大了眼问道:“师父,你待怎讲?”

    “你当我不知你的心事?尘缘方断,凡念又起!智深,”长老突地大喝一声,“说!实说!”

    这一声在鲁智深入耳如雷,嗫嚅着说,“师父,你老要俺说什么?”

    “说你打算何时逃走!”

    “师父!”鲁智深愣了一会儿,笑了,“俺服了你!你老怎知我要开溜?”

    智真长老一扬他那又长又白的寿眉问道:“智深,你看我双眼花不花?”

    好一双澄明清澈的善目!

    “哪有些儿花?”他说。

    “我双眼不花,不会在斋堂看你的脸色?”

    “师父好本领!见俺的脸色,便知俺心事,既如此,”鲁智深笑道,“师父猜俺此刻心中是何念头?猜得着时俺便真的服了师父。”

    “何用猜?你那心中的迟疑不决,都在脸上。”

    “迟疑不决?”鲁智深皱起了一层浓眉,“俺不知缘何迟疑?何事不决?”

    “既无迟疑,何不此时便下山而去?”

    鲁智深让智真问住了,搔着光头,无以为答。

    “欲去不去,这就是迟疑。”

    想想果然,此时倒真是有些拿不定主意——明日一早,是走的好,还是不走?

    “既不忍去,又不忍留,这就是不决。”

    “师父说得是。”鲁智深苦恼地说,“俺做事素有决断。就此刻,偏偏为难!”

    “我知你的难处。”智真长老点点头,“欲待留下,怕熬不得寺中的清苦;欲待去时,却又有些舍不得师父!”

    鲁智深听得这几句话,一时傻了!句句着实,字字打入心坎。自出娘胎以来从无一个人能像师父般,把他想说而说不出来的一段意思,说得如此真切。尤其是最后的一句话,真正搔着了痒处——有这句话时,便为师父粉身碎骨也值!

    霎时间,鲁智深心头如倒翻了一盏调了蜜的热醋,说不出的那种又酸、又甜、又痛快的滋味,必得放声一哭才能受得了。

    好刚强一条汉子,在长老面前竟如无告的孤儿受了委屈,呜呜咽咽,涕泗滂沱。然而究竟不是孩子,一面哭,一面却又觉得不安,怕方丈外面有人在笑他。

    哪有这话?智真长老道行高深,辩才无碍,为人开示,因材施教,时常三言五语说得人痛哭流涕。庙前侍者见得惯了,无足为奇,只需准备面汤,但等那人哭够好洗脸。

    此刻值日的那侍者,只为一句戏言,吃了鲁智深好大一个栗爆,光头上肿起一个大包,一阵一阵作痛,颇有越来越厉害之势,心里把鲁智深真恨得要死。但以他那个栗爆,笑着凿了过来,不但也是相戏,似乎还是亲热的表示,有苦说不出,变成吃了哑巴亏。正在自己生闷气的时候,听得鲁智深的哭声,正好得个小小报复的机会,心里在想:“随你哭去!不理你!”

    然而那么个大汉抽抽噎噎地哭着,实在也叫人听不下去。侍者叹口气,走到方丈后面的小屋,取块手巾,从坐在炭炉上的紫铜铫子里,倒了些热水在上面,拧干了拿进去,悄悄往鲁智深手里一塞。

    这也正是他要哭停了的时候。这块热手巾来得恰是时候,抖开来抹一抹眼泪,想到自己已是个光头,便索性连头带脸,痛痛快快地抹了一阵。

    侍者看他那神态,又好气、又好笑,谅他此时不会再敢动手,便背着长老,向鲁智深瞪眼相讥:“你的狠劲哪里去了?是个狠人就休哭!”

    到底还是叫人笑话!鲁智深满面羞惭地把头低了下去。然而他也记着侍者来送热手巾的情意,心里思量,出家人也与在家人一样,原也是有喜怒哀乐、不脱人情的。

    一直沉静微笑的智真长老此时又开口了:“智深!是去是留,还我句话来!”

    唉!鲁智深暗中叹口气,狠狠心答了一个字:“留!”

    “若是口不应心,不留也罢!”长老逼紧一步说。

    “是心里的话。”

    “真要留时,须守我显通寺的清规!”

    “若非守不可时,我自然守!”

    智真长老知道鲁智深说一句、算一句,到此地步,百炼钢化作绕指柔了,心中十分欣悦,不由得衷心赞许:“真是大智慧人!”又说:“你回寮房去吧!若有疑难时,随时来说与我,我为你做主!”

    鲁智深也懂得礼貌了,当即回了声:“多谢师父!”自回寮房。

    一路走,一路寻思,既许了智真长老要守清规,须得心口相应。在他想,清规不过三样:不近女色、不饮酒、不吃荤腥。第一样不在话下,就长老不说,也不会犯;不吃酒、不吃肉,却是受活罪——想想不该答应;但既答应了,就活罪也只得受。

    心中不快,回到寮房,倒头便睡。和尚睡觉,也有规矩,侧面向里,右手枕在右耳下,左手放在左膝头,曲肱而卧,不准打鼾,这个睡法名为“吉祥卧”。哪怕百把人的广席,无不一样。

    鲁智深何尝想到,连睡觉都有规矩。仰面朝天,鼻息如雷,四肢伸展,成了个“大”字,一个人占了三个人的地盘还不止。

    上下肩两个和尚都是受过戒的,只是挤得无处容身,也不免犯了一个“嗔”字之戒。两个人一怒之下,使劲来推鲁智深,尽推推不醒,有一个便在他腿上拧了一把。

    睡梦头里,鲁智深只当被什么毒虫咬了一口,一巴掌拍下来,又快又准,正打在那和尚手上。疼得他光头上直冒冷汗,左手捏住右腕甩个不住。

    鲁智深却也醒了,看看那两个和尚问道:“刚才可是你两个推俺?”

    “你这等睡,使不得!”未曾挨打的那个和尚说,“既出家,如何不学坐禅?”

    “俺自睡觉,要你管?”

    见他不可理喻,那和尚只得合掌说道:“善哉!”说完了,自上禅床坐着。

    睡了一觉的鲁智深,精神十足,有心拿他来作耍,便即喝道:“什么‘鳝哉’?团鱼俺也吃!”

    越发来歪缠了!这和尚不敢跟他斗口,攒着眉向那在甩手腕的和尚不断地说:“苦也,苦也!”

    “团鱼大腹,又肥又鲜,好吃得紧,哪得苦也?”

    两个和尚对看了一眼,不再理他。鲁智深倒也不为已甚,扑身又睡。幸好,这下是曲肱侧卧。上下两个和尚,才得挤着睡下。

    睡是睡下了,却一夜不得安宁。中间这一个,不是一翻身把条大腿搁在这个和尚身上,就是无意间一伸手打了那个和尚的脸,再不然就是鼾声震天,硬生生把人吵醒。

    等晨钟一起,鲁智深还在呼呼大睡,别的和尚都起身去做早课。他上下肩的那两个几乎一夜未曾合眼,哭丧了脸到监院那里去诉苦,把鲁智深如何蛮不讲理,睡觉时如何不安分,加枝添叶地说了好半天。

    “且先忍耐!”监寺劝道,“长老说他有慧根,少不得容忍一二。若是真个不成话时,我再与长老去商量。”

    自此以后,日日有人来告鲁智深的状。这个说他口没遮拦,那个说他好开玩笑,而夜间鼾声,吵得人不能入梦,则是众口一词的指责。

    监寺看看鲁智深要犯众怒,这不是当耍的事,只得亲到方丈,来见智真长老,把他种种失却出家人体面的行径,足足讲了一个时辰。

    长老静静听完,徐徐说道:“这智深,原是不该拿一般清规来约束他的,况且他也还不曾受戒。”

    “可有一件,扰乱了清净禅堂,大众不得安心修行,如之奈何?”

    “说得是!”智真长老点点头,“我自有处置。”

    长老另拨了间禅房,专供鲁智深居住,一切供养,尽皆优渥,这反倒是享福了。

    不过刚刚才剃度的一个沙弥,拜不得“梁宝忏”,念不来“倒头经”,居然拿他当个高僧大德般供养。阖寺大小和尚,十有八九,既妒且羡,背地里纷纷议论,说智真长老不是偏心,便是悖晦。

    妒忌归妒忌,无奈福分是鲁智深的好,除了长老关顾,还有赵员外照看,隔不了三五天就会着人上山。不是精致素斋,就是时鲜果子,不然便是细巧点心,整大盒送来供鲁智深享用。

    鲁智深有样好处,生性慷慨,凡有赵员外送来的食物,先提出一份孝敬智真长老,然后遇上了的,尽吃不动气,吃光为止。于是慢慢地有些人跟他谈得来了。只是口没遮拦,动辄“秃驴”“呆鸟”,叫人皱眉;又好戏谑,说到高兴的地方,一巴掌拍在别人背上,就如打了一板子,令人哭笑不得、又爱又怕。

    转眼三四个月过去,山上到了雨季,四围山色,只是浓浓淡淡,乱洒的大片水墨,永没个开朗的时候。鲁智深整天枯坐在禅房里,听那吵人的雨声檐滴,真要闷杀了!

    “怎得弄盏酒来吃才好!”此念一起,仿佛无数酒虫一齐涎到了喉咙口,奇痒奇馋,片刻不得忍耐。万般无奈,走到香积厨里,只说替火工道人劈柴,偷了一罐醋喝——河东的醋虽有名,到底替不得汾酒,喝了也是白喝。

    到得久雨初晴的那一天,鲁智深精神一振,久静思动,决意到寺外去逛逛,于是换了件皂色海青,系一条雅青红绦,晃荡着两只宽大袖管,大踏步出了山门。八月山中,不下雨的时节,却真是萧爽怡人的好天气。白云青松,红叶流泉,鲁智深坐在半山亭子里看了半天,把那十几天因雨而积的烦闷,一起抛在九霄云外,自言自语地赞叹着:“真好一幅画儿!”

    就这时,瞥见远远有个人挑着副担子上山。鲁智深心想:“是了!下了十几日的雨,山路走不得。今日天晴了,赵员外着人来送吃食。”

    心里在想,脚下便迎了上去。走得不多远,听见顺风飘来无腔的山歌,唱的是:

    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

    顺风吹起乌江水,好似虞姬别霸王。

    歌声刚终,山路转角处闪出来一个汉子,却不是赵家的庄汉。鲁智深大失所望,掉头便走,依旧回到亭子里坐着。

    那汉子也来到了亭子里,歇下担桶。鲁智深看他手里拿个铜锣子,心中一动,喊一声:“喂!”

    蓦地这一喊,嗓子又大,把那汉子吓一跳,转过脸来看着鲁智深发愣。

    “你那桶里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好酒!”

    “好酒!”鲁智深惊喜交集,“多少钱一桶?”

    “你问它则甚?”

    “你这汉子!”鲁智深忍气说道,“俺问都问不得一声?看待主顾这等无礼?”

    “和尚!”那汉子抬眼看着他问,“你与我作耍?”

    “俺和你耍什么?和尚有银子,买你的酒喝。”

    “哼!”卖酒的汉子冷笑一声,“叽叽呱呱,倒说得好听!”

    鲁智深大怒,刚要伸出手去,想起赵员外的话,缩住手喝道:“你个呆鸟!做买卖怎的这等惫懒,俺要买你的酒喝,你就该当说个价儿好成交。噜噜苏苏,惹得俺火上来,小心一巴掌打歪了你的鸟嘴。”

    卖酒汉子看他发怒的形象可怕,见机赔笑道:“大和尚想必是刚朝五台,在显通寺里挂单,不知智真长老的规矩?”

    “什么规矩?俺不省得,你且说来听听!”

    “我这酒,挑上去只卖与寺内火工、道人、值厅、轿夫,还有那在寺中做工的泥水木匠吃。智真长老已有法谕,但卖与和尚们吃了,必受责罚——这一罚,可罚得凶!”

    “你这厮胡说!智真长老最是慈祥,要责罚,只不过略骂几句,怕什么?”

    “骂几句,打几下,我就受了他的,偏偏不打不骂,所以就凶了。”

    那卖酒汉子天生是个不爽快的人,一句话分作几截来说,把个鲁智深惹得焦躁了,喝一声:“咄!有话快说明白,再这等卖关子,哼,哼!”他把醋钵大的拳头,在卖酒的眼前扬了扬。

    “我说,我说。”卖酒汉子这下算是给他一个痛快,“我住的是寺里的房子,领的是寺里的本钱,倘或违了长老的法谕,追了本钱,赶了出去。只为卖一盏酒与你,要害我妻儿老小受饥挨冻。我不敢卖酒与你,你也不忍心吃!”

    一句话封住了鲁智深的嘴,半晌作声不得。那卖酒汉子若是挑了担桶就走,他也只得干瞪眼。偏偏此人不识眉高眼低,磨嘴皮子磨得渴了,揭开桶盖,自己舀了旋子酒往嘴里灌。桶盖一开,酒香阵阵,顿时把鲁智深肚里的酒虫又引到了喉咙口。

    “嗨!”鲁智深装出一脸笑容,“俺与你打个商量,此地四下无人,你就卖些酒与我。人不知、鬼不觉,又有何妨!”

    “咦、咦、呀!”卖酒汉子三角眼一翻,斜睨着他说,“不曾见过你这等惫懒的和尚!话都说绝了,却还来噜苏,不嫌无味吗?”

    鲁智深几曾受过这等奚落?心头火冒,强自压着,低声下气说道:“原是与你商量的话!”

    “没商量!”卖酒汉子脸一扬,正眼都不看他一下。

    “狗头,好不识抬举!”鲁智深厉声问道,“你再敢说一句不卖?”

    那人也发了牛性子,硬着脖子,扬声回答:“你杀了我也不卖!”

    这一下鲁智深看他硬气,反倒笑了:“俺一个出家人,怎能杀你?只买酒吃。”

    他的话还未说完,卖酒汉子看看不是路道,挑了担桶便走。鲁智深何等容得他逃,赶下亭子来,双手把扁担捏得稳稳的,提起脚来,抵住那人的大腿,轻轻一踹。卖酒汉子已自立脚不住,在山坡路上跌跌滚滚,好不容易才能站定,抬眼看时,鲁智深已把两桶酒提到了亭子里,揭开桶盖,拾起旋子,只顾舀了酒往嘴里倒。

    酒是家酿的新醪,如米浆般浑浊,甜中带酸,糟香四溢,极易上口。鲁智深吃得口滑,不消片刻,一桶酒就见底了。

    卖酒汉子,血本有关,连忙赶了上来,收钱要紧。鲁智深吃得高兴,想交他个朋友,特意舀了一旋子酒送到他面前:“来,来!俺敬你。”

    卖酒汉子不领他的情,沉下脸来答道;“谁要你敬?拿酒钱来!”

    “酒钱少不了你,俺敬你酒你不喝是何道理?”鲁智深酒在肚里,逗起童心,伸出两个手指,捏住了那人的鼻子,硬把一旋子酒替他灌了下去,一面灌,一面笑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那汉子被灌得咳呛不止。鲁智深越发大笑,摸一摸身边,忘了带钱了!

    欠一欠他也不妨。“明日到寺来取,俺叫鲁智深,住在方丈后面禅房内。”说了这一句,晃着两只大袖子,扬长而去。

    走着走着,不对了!脚下发飘,眼睛发花。那新酒上口容易,后劲甚大,而且发作得快,鲁智深又已几个月酒未沾唇,酒量大不如昔,越发易醉。

    不过此时心里却还明白。“咦!”他在想,“三五斤汾酒都醉不倒俺,倒叫这一小桶米浆似的东西打倒了,不叫人笑话?”

    就这个不服气的念头,鲁智深脚下更快了。走得身子发热出汗,索性把海青褪了下来,两只袖子绑在腰带里,光着“刺青”的脊梁,扇着两只膀子,走上山来。

    松风冷冷,吹在身上,积汗一收,舒服倒是舒服,但酒性不得发散,越发涌了上来,看出去的影子,莫不成双,脚底下自己管不住自己,心里要东,偏偏往西,就这样踉踉跄跄,一溜歪斜地到了头山门。

    管山门的和尚,叫作“门头”,西序执事第十位。这个“门头”,素常与鲁智深不睦,一见他喝得烂醉,赶紧提了把竹篦,当门一立,大声喝道:“呔!站住!”

    鲁智深正埋头往上直奔,冷不防这一声,吓了一跳,心里便有气,再抬头看时,影绰绰认出正是素常不睦的那门头,越发勾起旧恨,气上加气。

    “快滚下山去!”门头厉声喝道,“你是佛家子弟,如何喝得烂醉了上山来?你须不瞎,也见库局里贴着晓示:但凡和尚破戒吃酒,打四十屁股,赶出寺去。你趁早快滚,饶你几下竹篦!”

    “放你娘的屁!”鲁智深跳脚吼道,“俺要你饶?你饶俺,俺不饶你。你三番两次与俺作对,一次贪看月色,回寺晚了些,你竟不开山门;又一日赵员外着人送素食来,你有意刁难,说内有荤腥,不准进寺。他娘的,你若做官,便是个贪官;你做和尚,便是个贼秃!”说到这里,他把上身摇一摇,脑袋画了几个圈子,拇指一跷,围胸一挺,洋洋得意地又说:“不错,鲁老爷今天吃酒了,吃得好痛快!俺酒兴,今天要打你个秃驴小舅子!”

    话到手到,揸开五指,一巴掌扫在门头脸上,顿时满口鲜血,吐出来两颗牙齿。

    帮着管山门的两个小沙弥看看要闯大祸,一个飞也似的奔了进去报信,一个赶紧拾起竹篦,举高了在鲁智深眼前晃着。喝醉了的人,原就头昏眼花,经他这一晃,只见无数细竹丝在空中游走,越发眼花缭乱,那小沙弥也是有心拿醉汉作耍,试着引着,来了就逃,不来又晃,把个鲁智深撩拨得火冒三千丈,恨不得一把抓住这小沙弥,拧下他的光头来才解恨。

    就这时,监寺已叫火工、值厅、轿夫,还有些凑热闹的粗汉,约莫有二三十人之多,扁担的扁担,棍子的棍子,跟了监寺来阻挡鲁智深发酒疯。

    原意是阻挡,正在火头上的鲁智深,哪里分辨得出?一声大吼,就似盛夏起了个暴雷,震得铜殿里似乎嗡嗡作响,这先声已经夺人,再看他顺手抄一根小腿般粗的大门闩,一阵风似的撵了来,顿时一个个吓得转身就逃。一逃逃入殿内,关紧了槅扇。

    鲁智深提了门闩,直上台阶,门闩太长,使起来不便,“哗啦啦”一阵暴响,抛在院中,接着便是一脚一拳,又是“哗啦啦”一阵暴响,槅扇倒向了中殿。十几双眼睛,一齐看着门外。

    这一阵大闹,鲁智深的酒醒了一半了,看看殿里不便动手,便即喝道:“都替俺滚出来!”

    里头的人无路可逃,发一声喊,纷纷挺着棍棒冲了出来。鲁智深往旁边一闪,顺手一捞,捞住一个便向后一推,撞着了第二个,乘势进步,夺了两条棍棒在手里,指东打西,乱成一片。

    “好了,好了!”忽然有人喊道,“长老来了。”

    一听是长老,鲁智深一身的劲顿时泄了个干净,丢下棍棒,便想开溜。

    “哪里走?”长老喊道,“智深,回来!”

    看看逃不脱,鲁智深只得转身走到长老面前,打个问讯,却先告状,指着廊下说道:“智深吃了两碗酒,又不曾惹他们,平白二三十人来打一个。不是俺会些拳脚,不叫他们活活打死?”

    “长老,长老!”有人震天价叫屈,“休听‘恶人先告状’,原是他发酒疯打伤了门头,初意挡他一挡,哪里是要聚众打他。”

    “好了,都休说!”长老转脸对鲁智深说道,“明日再说。”

    鲁智深应了一声,管自跌跌冲冲回禅房去蒙头大睡。这里许多执事僧人,心中不服,围住了长老申诉,都说鲁智深既不念经,又不拜佛,原不似个出家人。如今索性酗酒行凶大乱清规,显通寺里,断断不能容他。

    “休这等说!”智真长老意态安闲地说,“智深原不曾受过戒,凡事宽待他些。莫看他清规戒律,一概不在心中,他心中有佛,后来必成正果!”

    那些和尚听长老的口风,再说也是多余,一个个逡巡散去,心里却越发不服,背地里都在冷笑:“好个没分晓的长老!”

    智真长老何尝没分晓?降龙伏虎,另有手段。到得第二天一早,吩咐侍者:“去唤了智深来,有话说。”

    侍者走到后面禅房,从门口探头一望,只见鲁智深赤着脚,穿一领布衫,坐在禅床上,怔怔地望着窗外发愣。看见侍者,他慌忙跳下地来问道:“长老可曾生俺的气?”

    “哼!”侍者冷笑答道,“长老何敢生你的气?着我来请你去,只怕还要撞钟擂鼓,宣示大众,把住持的位子让了给你呢!”

    鲁智深知道他是有意挖苦,照平日必又是一个栗爆凿了过去,此刻却无玩笑的心情,无精打采地穿了海青鞋袋,跟着侍者,来到方丈。

    一进门,看见长老面色如凝秋霜,鲁智深也不打问讯,也不叫师父,双膝一弯,扑通跪倒,把个头低着。

    “智深!”长老冷冷地开口了,“当日你打算私逃下山,后来又自愿留下,那时我与你说了什么来?”

    “师父!”智深赔笑道,“当时的话,何必再说?俺记住了就是。”

    “你记住了什么?说与我听听!”

    鲁智深如何肯说?说了是自己打自己嘴。若只有长老一人,便老老面皮,说了也罢;无奈此时传说长老唤了智深到方丈问话,众僧纷纷赶了来看热闹,窗外门前,影绰绰无数人影。鲁智深已觉受窘不堪,再要说一两句自己折辱自己的话,如何还有脸皮走得出门去?

    因此,鲁智深急得满头大汗,只不断地唤着:“师父,师父!”借以告饶。

    师父倒好,索性不闻不问,闭目入定了。

    这一下,鲁智深才领教了长老的厉害!万般无奈,发急喊道:“师父,你老人家倒是睁开眼来看嘛!门外那些秃驴,乌眼鸡似的瞪着俺,你都不管一管!”

    长老把眼睛睁开来了,不看门外,只看着鲁智深说道:“要管,先从你管起。你先答了我的话,我再叫他们散开,替你留些面皮。”

    “好,俺说。”鲁智深略想一想答道,“那时节,师父告诉智深:‘真要留时,须守显通寺的清规。’”

    长老言而有信,当即叫侍者传宣:不得在方丈附近逗留窥探,违者责罚。看热闹的不敢违犯,各自散去。

    于是长老又喝问鲁智深:“你自己许了我,不犯清规。如何又犯,拿话来说。”

    “今番不敢了!”

    “若再犯时又如何?”

    “任凭师父处罚。哪怕当众剥了俺脸皮,俺也不怨师父。”

    长老算是饶了他了,留在方丈,叫人安排早饭与他吃,又拿好言语劝他。恩威并用,把个鲁智深制得心服口服。

    自此以后,鲁智深果然安静了。兼且山中九月降雪,且多大风,不但不能出门,赵员外亦无法再着人送吃食来,他苦熬苦守,整整半年,未出禅房。

    忽忽经年,又到了日暖雪消的四月里。鲁智深忽动凡心,要到山下去走走。打开箱子,换了一身洁净的僧衣,压箱底有数十两银子,原是赵员外所送,顺手取出来放在身上,悄悄出了山门,潇潇洒洒地顺着下山大路,一直走了下去。

    走了一两个时辰,来到一处三岔路口。鲁智深住脚踌躇,记得来时是走的左面那一条,不知另一条路通向何方?这时一阵风过,右面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他一听就知是打铁,久想办一条禅杖,闲来舞弄消遣,所以一听这声音,心头更无别念,顺着右面的路,撒开大步就走。

    走了不远,已隐约听得市声。迎面一座牌坊,上面四个字倒还认得,题作“五台福地”;出了牌坊,走完斜坡,豁然开朗,一片平阳之地,有五七百户人家,东西一条街,有肉案、有酒店,也有专卖熟食果子的行铺,阵阵香味随风飘到鼻端,鲁智深肚里奄奄垂毙的酒虫顿时起死回生了!

    “俺自己就是个呆鸟!”他一巴掌拍在脑袋上,“早知有这等好去处,去年何苦抢人家一桶酒吃?”自己骂完了又想:须先办正事,再来吃酒,心无牵挂,才吃个痛快。

    想停当了,直奔铁匠铺子,未进门就大声问道:“喂,可有好钢铁?”

    铁匠住了手,抬眼看看这位和尚,只见他身材几乎高与檐齐,腮边新剃不久的暴长短须,青毵毵的好不吓人,赶紧赔笑:“师父,请坐!不知要打什么生活?”

    “俺要打禅杖!再——再要打一把戒刀。只要东西好,工价随你说。”

    看来怕人,倒是好主顾,铁匠的笑意越发浓了:“师父来得巧,正有些精钢好铁。不知师父要打多少重的禅杖、戒刀?且请吩咐。”

    “禅杖要条一百斤的。”

    “重了!”铁匠笑道,“我好打,怕师父不好使。便关王刀,也只八十一斤!”

    这话叫鲁智深听不入耳:“俺便不及关王?他也只是个人!”

    “师父道得不错。只是禅杖不比兵器,轻巧些的好。打条四十五斤的吧!”

    “胡说!太平兴国寺里,供的那条什么杨五郎的铁棍,说有八十一斤,俺试了试只如拈根灯草。”

    “那条铁棍怎有八十一斤?原是和尚哄人的话。”

    “你待怎讲?”鲁智深喝声道,“说俺和尚哄人?”

    无意中触犯了忌讳,铁匠赶紧笑道:“师父别动气!我说的是那势利和尚。你大和尚赛如一尊活罗汉,如何相比?”

    “也罢了!便依你说,比关王刀,也打八十一斤。”

    “师父,八十一斤太肥了,又不中使!依我说,好生打一条六十二斤的水磨禅杖与师父。戒刀的斤两不用说,师父的手劲我知道了。”

    “你叽叽呱呱好张利口!便依你。要几两银子?”

    “不讨虚价,实要八两银子!十天取货。”

    鲁智深取了十两一锭银子,丢在柜上。“若打得粗糙时,小心你的狗头!”说了这一句,转身就走了。

    才走得三五家门面,便有个酒望子挑出在屋檐上的人家。鲁智深掀掀帘子,就进门那张桌子坐下,拍着手连连喊道:“酒来,酒来!”

    “师父少罪!”店主人上来打躬,“小店是寺里的房屋,借的寺里的本钱……”

    “好了,好了!”鲁智深不耐烦地说,“你胡乱卖些与俺吃,只不说你家就是了。”

    “胡乱不得,师父别处去吃,休怪,休怪!”

    “别处就别处!俺有银子,怕买不来酒吃!”

    有银子也不行,走了三五家,家家如此。说好的,不卖;多给钱,也不卖;赖着不走,依然不卖!把个鲁智深焦躁得不知如何是好!若非记着智真长老的教训,早就动上手了。

    他也还记得长老的清规,想想便忍了不吃吧!无奈肚子里的酒虫万不肯饶。这样懒懒地走到市梢头,看见杏林深处也有家小酒店,过此便无市面。心里寻思,错过这家,今天的酒便吃不成了!人走到了绝处,自有意想不到的主意,鲁智深恍然有悟,自己对自己说:“这番吃得成酒了!”

    于是踱入店中,靠窗坐下,口中喊道:“店家,行脚僧人,买碗酒吃。”

    店小二看了看他,问道:“师父,哪里来?”

    鲁智深心想,须说大话唬他一唬:“不远,关中长安。到此来朝五台。”

    “请问宝刹?”

    “大唐玄奘法师手建的大慈恩寺。”这原是他平日听智真长老所讲的佛门典故,此时恰好用来装点门面。

    店小二信了他的,打上酒来。鲁智深要装得斯文,慢慢啜了一口,只一上口便管不住自己,一连吃了十来碗,顿觉神清气爽,胸头欣欣然一团生趣。那清规戒律,一概忘却,只记得当年角力赌酒的豪情胜慨。于是不但吃酒,也要吃肉了。

    “有甚肉?快端来吃!”

    “早来有些牛肉,此刻早卖完了。”

    “咦!”鲁智深把鼻子空闻了两下,走到后院,只见墙角砂锅里白煮着一条狗,便即问道:“你家现成的狗肉,如何不卖与俺吃?”

    “原当你是出家人,不吃狗肉,所以不曾来问你。”

    “吃,吃!”鲁智深一迭连声地说,摸出块银子,约有三两重,塞在店小二手里,“且切半只来!”

    店小二见是个阔客,越发殷勤,切了狗肉,又捣些蒜泥,浇上盐水,一托盘盛了上来。鲁智深喜不自胜,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不住地拍案大喊:“添酒来!”

    吃到五六分模样,鲁智深心中便又另是一番念头了。自觉昂藏七尺,一身武艺,埋没在深山古寺之中,顿时兴起英雄末路的凄凉。就不说效命疆场,成功立业,便做个庸庸碌碌的老百姓,也还落得个“人贵适意”,如今连喝碗酒、吃块肉都算犯戒。而且,论起来白粥青菜,都还是受十方供养,平生一片雄心,不受人怜,到头来依旧要靠人布施,这样的日子,过得太窝囊了!

    这样想着,大败酒兴,却又舍不得走,勉强又吃了几碗闷酒,狗肉还剩下一只腿,讨张油纸一包,揣在身上,多余的银子也不叫再找,站起身来,一径上山。

    走到半山亭子,坐下来歇一歇。这一静下来,可就坏了!肚中的酒,都涌了上来,晕头转向,只觉要呕。鲁智深自己不服自己的气,偏要使一路拳脚,试试自己倒是醉了没有。

    于是卷一卷衣袖、紧一紧腰带,拉开架子打了一套拳。先还像个样,越打越醉,便七冲八跌,全无路数了。只是招数不成样子,气力犹在,无意间一膀子扇在亭柱上,只听哗啦啦一阵暴响,打折亭柱,亭子塌了一只角,瓦片差点就打在他自己头上。

    管山门的“门头”,听得声响有异,出来一望,只见灰沙弥漫中有条人影,仔细看时,鲁智深正歪歪扭扭地抢上山来。他是吃过苦头的,赶紧奔进山门,气急败坏地喊道:“坏了,坏了!这个畜生安分了半年,今番又醉得不小!”

    帮着看门的两个小沙弥走出去一望,但见鲁智深的头脸犹如灌了水的猪肺,红得可怕,慌忙退了进来,不约而同地一面一个,把两扇门推来合拢,上了门闩。

    埋头直往上冲的鲁智深,一看双扉紧闭,也不想想此时红日衔山,关了山门,必有缘故,只如往常云游回来得晚了,举起醋钵大的拳头,“砰砰”擂了两下。

    门头和尚和两个沙弥只在门缝中张望,连口大气都不敢喘。门外的醉汉可就忍不住了,越擂越急,越急就越不得开。醉眼模糊中,鲁智深看见了守山门的“哼、哈二将”,随即大喝一声:“你个鸟汉子!不帮俺叫门,只顾冷眼看人,可恶得紧!”

    说着,抢上两步,抓住石基上装着的木栅栏,往怀里一带,拆了根横档木头在手里,顺势打在天将腿上,立刻就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