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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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云也不是记事的性子,没多久就自己笑开了,同黛玉滔滔不绝地说起那日酒歌联诗的事儿,末了又叹:“可惜你不在,二哥哥平时有几分歪才,到了那时候不知怎的全都不见了,也就宝姐姐和三姐姐写的有身份。”她们几个真说起来,谁也不乐意服输的,但到底李纨、迎春、惜春懒作诗词,缺了黛玉的那份风流别致,便是赢了也不尽兴。 黛玉想到藕舫园中的咏莲诗会,倒也不曾多羡荣国府里的热闹。林家正经书香门第,林徥之作方正严谨,馥环之语轻灵洒逸,她那日诗兴正浓,一笔而就,被宋氏评作第一,只觉意犹未尽,想着二哥也来方好,加上藕舫园里亦有白墙,题着永宁王刘遇当年随意写的五言绝句,本以为他王公贵胄,一时兴起,园子里留着也不过是依他权势,谁知细细读来,竟也雅趣从容。更何况前几日还从二哥那里见了大嫂子同刘三姑娘的文采,自不会觉得自己家里比别人家冷清无趣了,因而笑道:“既然想我了,那我改天下帖子,叫人去你家请你,你可不许不来。” 湘云眼睛一亮,又蓦地暗下来,贾母是长辈,且是四家里份位最高的诰命夫人,她派人来接自己去家里小住,叔叔婶婶也不敢不从,只是回来了以后还要说她“这么大的姑娘了还这样贪玩,好把心收一收了”。去林家做客,回来还不知道要被说什么呢,只叹道:“你心里记得我就好了。” 黛玉怎会不明白她想说什么,也跟着一叹,没多久,隔水的戏台子上敲起了锣,唱起了《麻姑贺寿》,丫鬟们穿来穿去,引着来客入席就座。黛玉握了一下湘云的手,说了声“一会儿找你”,才跟着宋氏起身。 “史大姑娘看着身子真好。”宋氏忽地道,“你和环丫头要是能有她那样的身子骨儿,我做梦都要笑醒了。” 黛玉心里正颤着,开门菜上了火腿炖鹿肉,她自然是不能动的,回头看去,馥环也不过是捏着小酒杯谈笑风生,像是没看到丫头片好夹在她碟子里的鹿肉似的。 宋氏叫主人家的丫头别忙活了:“我们家姑娘打苏州来,吃不惯辣的油的,你先歇一会儿子。”等小丫鬟走开些,方叹道,“可惜谁也没法子活得十全十美的,有得有失罢。史大姑娘看样子就是豁达爽朗的人,有这样的性子,什么都过得去的。”忠靖侯夫人善交际,且湘云到底是她家最早出门的姑娘,底下妹妹们的人家都看着她呢,忠靖侯夫人对她的前程也算上心,就算为了自己的面子,也会给她找个好人家——虽有传言说她家眼下没了“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的富贵了,可是有“一门双侯”的名头在,加上家景不如从前,就更要把姑娘高嫁了好寻个靠山,湘云比黛玉还小些,可早就开始相看人家了。到最后,说不定比她羡慕的荣国府里的那几个姑娘嫁得还好呢。只是这样的话,她也不能说给黛玉一个姑娘听,只能从旁劝劝了。 侯氏最爱热闹,今天又是她的日子,宾客迎她的好,点的戏无不是喜庆热闹的,箫管歌吹,沸腾喧嚣,甚至连耍百戏同说书的女先儿都有,侯氏要听《玉山亭》,女先儿说了一段,她笑骂道:“这一本都多久前的了,可是来糊弄我了。正经的热闹本子不说,那些瞎掰来的所谓的‘才子佳人’的倒学了不少。”她妹妹辅国公夫人笑道:“我们倒没听过这一出,可见你平时玩乐得狠了。”侯氏道:“我呀,儿子大了,该归他老子管了,又不用嫁女儿,闲下来不玩做什么呢?” 黛玉没兴致听那儿打机锋,倒是因《玉山亭》不由地笑了一回,宋氏问她缘故,她也只笑着摇摇手:“我出门前听二哥抱怨,说来了又躲不过去要行酒令。我奇他怎么怕这个,他只说,怕的是听不懂还瞎吆喝的人。” “你哥哥这一路是顺风顺水的,因他有几分小聪明,更多的是运气好,赶上了好时候。”那时节太上皇正被忠义太子同忠定王相继打击到了,意欲提当年还是忠平王的今上,林妃犹在,林徹在那时传出了神童的名声,可不凑了个巧?世上比他聪明的难道没有?只是没他这样的好运气罢了,宋氏叹了一声,“只他心气太高了些,恐怕受不得挫。” 黛玉道:“哥哥的才情,也要他的性子才配得上。” “这话别当着他说,尾巴要翘到天上了。”宋氏一笑,问丫头有什么羹粥,要了杏仁鸭肉的给黛玉,“先吃一吃,你哥哥既然觉得没意思,就有法子早些回去。” 黛玉爱极叔叔一家随性自在的脾气,笑着应了声“好”。 湘云也好,她自己也好,都是对老天爷给予的命运无能为力之人,宝玉那样爱护姐姐妹妹的,誓要做护花使者的人,都除了求老太太、太太外,其他什么也做不了,她没有那样的本事,就索性宁愿不要人的感激,也不轻易允诺什么。 这份失落直到回到家都还未散,霜信煮了安神茶,见姑娘仍不大高兴的,叫雪雁去劝。雪雁愁道:“姐姐说我一直跟着姑娘,其实我也就是跟着罢了,原来在家里,劝姑娘的是绿鹦姐姐,在姑娘外祖母家时,是紫鹃姐姐慰她,我竟是一点用都没有。其实到了六老爷家,姑娘已经好多了,若是从前,恐怕已经哭起来了。” 黛玉听见她们说话,道:“好好的,又提起她两个来,提也别让我听到啊,这是要勾我哭了。” 雪雁自知失言,只道:“是我胡说八道了,我原就笨嘴拙舌的,姑娘也不是不知道。”心里也委屈,她也不是真没心没肺,家里大大小小的丫头,属她跟姑娘的时间最长,可是真要数起来,怎么也轮不着她——六太太送了锦荷过来,紫鹃只觉得没她的地儿了,自请回荣国府去了。可这么说起来,显得她合该不出头似的。 “你好好地,还犯上病了。”黛玉和她一块儿长大,说话也没什么主仆之别,笑骂道,“我还没说什么的,这就委屈上了。” 雪雁见她笑了,抚胸道:“阿弥陀佛,可算是笑了,我们笨嘴拙舌的,可不得这么着才能哄得姑娘乐一乐?” 黛玉听她这么说,倒是感慨了一番,想:“我素日记挂着绿鹦姐姐和紫鹃,因为她们真心替我着想,倒忘了这丫头一路跟着我从南到北的,也是心里只想着我,她是该委屈了。” 锦荷从宋氏屋里过来,手里提着一个食盒:“太太说,姑娘今儿个在忠勇侯府上没吃多少,恐姑娘饿了,厨房里煮的雉羹让我带回来给姑娘。” 这雉羹原是宋氏家乡的美食,她亲自改了房子,是拿新鲜的野鸡崽子熬煮个几天几夜,直到鸡肉全都融化到了汤里,再倒入上好的绿畦香稻粳米磨成的米粉,煮的粘稠适中,这时节再加些新鲜的马蹄与莲子,趁烫盛入铺了荷叶的水晶碗里,上头撒几粒枸杞,颜色、滋味都极好。 黛玉揭开食盒看了一眼:“婶娘有心,还劳锦荷姐姐这么大晚上拎过来。只是也到了我休息的时候了,吃多了怕积食,在外头也是喝了粥的。姐姐看看今晚谁守夜,就放火上热着,饿了就拿来垫一垫吧。” 锦荷抿嘴笑道:“哎呀,可巧,今儿个我守夜。不过我今儿个白天不是回家去了吗,我妈不知道姐姐跟着太太出去了,饭做了不少,她又不肯浪费,不怕姑娘笑话,这会儿我肚子还撑着呢。” 黛玉亦笑:“那给雪雁丫头,她正委屈呢,算我谢她特特地装傻来哄我开心。”论理屋里守夜是怎么也轮不到锦荷这样太太给的大丫头的,不过她身子不好,夜里若是咳嗽了,没个得力的人醒着伺候还真的不好过,雪雁、霜信她们本来就是轮流和小丫头们一道守着的,锦荷一来,也立刻把自己排上了,王嬷嬷也没能劝得住,在她面前说:“六老爷家的丫头,虽然模样欠缺了些,论起本分、规矩、勤力,可不输国公府。” 其实要说模样,林家的丫头们长得不错了,只是荣国府那儿当家的老太君喜欢标致的女孩儿,手底下人往上提丫头自然要看颜色。本来就好看的丫头们,受宠了身份高了,穿着打扮、言行举止自然又上了一层,贾家的几个大丫头如晴雯、麝月等,走出去可比一般人家的小姐还体面同能说会道呢。王嬷嬷原来在荣国府闷着不提,关上门才教雪雁她们几个说:“丫头也得有丫头的样子,不然老太太同宝玉把她们疼成了副小姐,哪天老太太转了性子,这些丫头们可怎么自处。或是宝玉得了个厉害的宝二奶奶,他屋里的丫头,头一个数晴雯,日子可要难过了。就算她们侥幸,宝二奶奶也是个好性子,他们家不早晚要二太太当家?到了那时候,哪有她们的舒坦日子。” 姜是老的辣,王嬷嬷自己也是从陪嫁丫鬟做到了黛□□母的人,反正是不能理解宝玉和丫鬟们打成一片不分你我的样子,他又不是将来袭爵的那一个,又指天赌誓地不要去考功名,这么着哪里有在家里说话的份儿?别说护着那些丫鬟,他别把好好的如花似玉的闺女们圈在自己房里,既不能给名分,又糟蹋了,或者是拖在手上拖成老姑娘、前程不知,那就算他有良心了。贾琏屋里好歹有个凤姐看着,虽然奶奶是个醋坛子不好惹,可是只要小心低着头过日子,干干净净地出去配人也是好的——凤姐还巴不得有些颜色的丫头早点出去呢。不过且都比不上林家的作风。她心里叹了又叹,得亏姑娘还有这么个叔叔,眼下封号有了,太太看着也是会认真给姑娘谋划的人。 第29章 29 忠勇侯府热闹得仿佛要连整条街都震起来,刘遇提了个食盒,带了两坛梨花白,只带了两个小厮,坐了辆再低调不过的马车,去给另一个人过生日。 子义君刘昀是个谁说起来都一脸尴尬的存在。其母名叫瑶铃,二十年前是欢声巷“小红楼”里的清倌,名动京师,先是被人送给了忠定王,某一日上皇微服去了儿子府上,见了此女,惊为天人,带回了宫。瑶铃因此传出了第一美人的名声,勾栏院里的人叫她“小玉环”或是“小师师”,都不是什么吉利的名字。礼部尚书朱镇宇以死相谏,望上皇注意体统,反被误会他是在为妹夫忠义太子清除异己,被夺了职。忠义太子深感危机,竟策反了禁军统领,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围了皇宫,意图篡位,不到三日便兵败自尽。忠定王以为大局已定胜券在握,在太上皇气病了让他监国的那几日忘了形,犯了大忌讳,被都察院揭了他僭越逾制之举,兼之早年在封地明码卖官之事败露了,上皇震怒,把他圈起来责令查办,最后判了个谋逆之罪,大喜大悲之下,忠定王竟被一场风寒带走了。连带着瑶铃,也成了祸国妖女。偏她几个月后竟产下一子来,冷宫里自然没有经验丰富的产婆同御医,接生的不过是个目不识丁的老嬷嬷,也说不出这孩子生的是早是晚,一时间谁也没个主意。忠定王罪不至死,若是他的子嗣,就该去皇陵圈着。若是上皇的骨肉,那就更棘手。上皇认定自己痛失二子、名声不济皆因瑶铃,只恨不得忘了冷宫还有这么号人。于是刘昀就像一棵草一样,无人问津地长大了。 太上皇之后又是开恩科,又是减赋税的,也没能挽回多少名声,无奈之下禅位忠平王,只是怕新帝不孝,牢牢地把持着要员任命罢了。至于那个孩子,他不提,更没人敢去过问。眼看着孩子长到三岁还没个名字,瑶铃靠着她当歌女时候的“才情”,绞尽脑汁取了个流云的名字,就那么养大了。后来瑶铃病重,自然是请不到太医的,流云不顾禁令出了冷宫到处求人,求到了刘遇头上,总算让皇帝记起了这个不知道是弟弟还是侄子的人,说“流云”这名字实在不像皇家的,给改作了刘昀,给简单办了下瑶铃的丧事,感其孝心,又封了个无迹可考的子义君,说他也不小了,在后宫里待着不妥,着内务府给他置办个宅子,再给两个庄子,虽然寒酸,日子过得肯定比冷宫里要好多了。没多久宅子就要建成了,这算是他在宫里的最后一个生日,刘遇想到今年他没了娘,一个人难免孤单,特意过来贺他一贺。 虽然过了御前,但冷宫里还是荒寂无人,连那个个常坐在门槛上剔牙的老太监都没了踪影,他带着羡渔走进去,连叫了几声刘昀,也没个人应,羡渔道:“子义君别是出去了吧。”刘遇道:“他能到哪里去?等出了宫就好了,能四处走走。肯定在屋里呢,也不怕热,走,咱们进去。”提腿就进了屋,却见刘昀躺在床上,被子蒙着头,低声说了句:“出去。” 刘遇笑道:“怎么了这是?好好地来给你过生日,反被赶出门去?别是病了吧?”说罢上前要掀被子。 刘昀陡然提高了音量,甚至有些尖利:“我晓得你好心,今天就让我一个人待着吧!” 刘遇一愣,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羡渔劝道:“爷,兴许子义君心情不好,咱们把酒菜留下,改日再来吧。”刘昀本就孤苦伶仃的,这样的日子里依然冷冷清清的,刘遇虽然也没了母亲,但他深受二圣喜爱,是人人皆知的天之骄子,兴许刘昀看见了他,更难过了呢。 刘遇脑子一转,也想到了这层,他气性虽大,然也不会跟刘昀这样着实可怜可叹的人真的发火,只说:“我真心诚意待你,你要这么着我也没法子,只是人都有脾气,一次两次的,有的时候可就没有改日了。” 刘昀闷闷地说:“原就没改日了。” 刘遇气急,拔腿便往外走,一直到了马车上都觉得胸闷气短,回去也懒得再细考究,饭也不吃茶也不喝,埋头就睡。宫人们怕他气不顺,牢牢地盯着,到了下半夜,果然见他脸色越来越红,一摸额头甚至有些烫手,忙去叫太医。等太医匆匆来了,他已经昏昏沉沉地,不算清醒了,众人心里原就一片冰凉,等太医说出“殿下这是出花子了”时,几个近侍显得吓得晕厥过去。 永宁王出天花,这委实是件吓人的事儿,宫人们一面收拾屋子供奉痘疹娘娘,一面通传阖府忌煎炒之物,一面又向宫里报信。 已是半夜三更,夏太监听了这事也连叫了几声“这可如何是好”,又不知该不该惊扰陛下。因皇帝今日夜宿在吴贵妃宫里,他只能先去讨贵妃的主意。吴贵妃沉吟了片刻:“陛下今日身子也不大爽利,咳了一天了,吃了药才缓些,只是这药一吃就困,如今才歇下不久,实不敢冒昧打搅。这样,先叫赵瑜带人去看着永宁王,你叫人把王喜叫起来,让他直接去永宁王府,一有什么消息就往宫里传。等陛下明天一醒,我就同他说。” 夏太监一听,也很妥当,先前五皇子病重,皇后娘娘也是这么安排的,忙下去安排了。 因而当皇帝知道儿子出事时,王喜那儿传来的消息,刘遇身上已经起了红疹子,他人还烧着不甚清醒,一边喊痒一边说疼,几个有经验的嬷嬷正按着他的手不让抓。他只觉晴天霹雳,堂堂九五至尊一时头脑一片空白,不知作何反应,甚至腿下一软,跌坐回龙床上。 吴贵妃忙上去搀扶着:“陛下宽心,永宁王年轻,身子骨一向康健,几个老练的嬷嬷都在,赵瑜我也派去了,他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皇帝反手把她推到了地上,声音冰冷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滚!” 吴贵妃大叫冤枉,皇帝也不听,命她在宫里闭门思过,不顾宫人阻拦就要亲往永宁王府去,最后还是太后拦住了他,说他也没出过天花,最近又常有病痛,若是因为探病有了什么好歹,置这天下于何种境地?且永宁王纯孝,一定不愿他冒险,好容易才劝住了,只是仍手脚冰凉,不得已休朝半日,一边修养,一边听永宁王府的消息。 刘遇昏睡了三天,汤药都是迷迷糊糊地喝下去的,到第四天,已经换了一轮疹子了,他才醒过来,一开口就问:“这是第几天了?” 宫人含泪道:“阿弥陀佛,殿下总算是醒了,这是第三天了!” 这三天委实发生了太多事,刘遇居长,群臣都有眼睛,看得出他从来都是当太子教养的,如今他生死未卜,大家伙儿不免要想想日后。再有吴贵妃在他病发当日未能及时报给皇帝,被罚了禁足,二皇子说了句“不过他生了病,弄得全天下人都要愁眉苦脸不成”,被人密奏给了皇帝,皇帝一口气罚了周贵妃、御书房的三位学士,甚至连二皇子的伴读都挨了板子。又有羡渔猜是去子义君那儿时过的病,皇帝原大怒,着人去兴师问罪,谁知去看时,刘昀已没了气息,冷宫里一个人都没有,这几天的饭菜就堆在院子里,早散发出了馊味,也没个人收拾下。于是皇后治理后宫不力,也落了不好。一时之间,后宫里最尊贵的三个女人,俱受了数落,宫里宫外人人绷紧了皮,连喘气都不敢大声。 “第四天了……”刘遇忽的落下泪来,“子义君还活着吗?” 羡渔讷讷地,不知该回什么话才好,刘遇闭上眼睛,任宫人们在他身边忙得团团转,他只觉得一片冷。刘昀哪里还有活路呢,他又没有太医,没有嬷嬷,没有爹,也没了娘。 那天下了这个夏天最后一场暴雨,太监匆匆赶去宫里报信,说永宁王已经醒了,烧也退了,太医说应当是挺过来了。雨水顺着他的蓑衣一个劲地往下淌,汇成了一汪小小积潭,然而没人有功夫计较他的殿前失仪,皇帝激动地站了起来,在养心殿里转来转去,连声道:“太好了,太好了!”又命人,“告诉赵瑜,要确保永宁王万无一失!永宁王好了,朕重重有赏,否则,仔细他的脑袋!” 吩咐妥当了,他觉得总算出了这几天来的第一口舒心气,连日里的疲乏心绞仿佛一下子都没了踪迹,他情不自禁地走到廊下,远远地眺望儿子府邸的方向,尽管隔着高墙深院,什么也看不到。 忽然天上一震,响起了惊雷,伴着仿佛要撕裂正片天的闪电,一道接着一道,甚至有了一股惊天动地的气势。 戴权忙道:“陛下,起雷了,快进屋吧。” 皇帝却蓦地问:“那些雷,是不是往永宁王府去的?” 五雷轰顶,天打雷劈都不是什么好词,戴权忙道:“奴才眼拙,只看到是往南边去的,那边住的人家可太多了,奴才实在看不出是哪家。” 皇帝道:“惊雷异相,必事出有因。”又要人去看永宁王府有没有事,却忽然停下匆忙的脚步。 尽管隔着那么多街道,他依然恍然间看到,一道银龙盘旋而上,正对着几道惊雷,山呼海啸,再一眨眼,便没了踪迹。 “你看到什么了吗?”他问。 戴权低下头去:“陛下,奴才眼拙……” 第30章 30 刘遇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太医院所有出过天花的都守在永宁王府,又是担心他高烧复发,又要提防一个不小心他染上别的病,直到最后一批疹子脱了痂,也不敢懈怠,皇帝特特派了赵瑜带了两个得力的手下就住在他府上,日日用药,生怕会留印子。又将养了大半个月,才肯他下床走动。 林徹早年出过花子,晓得他无趣,加上林滹与宋氏担心得紧,于是特特地过来探他一探,刘遇本来正倚在床上听人讲刘昀的丧事,听到他来了,让把床帘同内室隔断的帘子拉下来,隔着两道帘子与他说话。林徹见了这阵仗吓了一跳:“不是说已经大好了吗?还是脸上有疤?我当年用的药不错呢。” “倒也不是,印子不算深,没成麻子,还不是这病跟别的不同,怕过了病气给你吗,一会儿走之前,去用艾水洗个澡。” 林徹笑道:“我早几年就出了花子了,不然也轮不到我来。” “知道你出过,你家里又不是就你一个,你妹妹身子一向弱,你不打紧,过给她可怎么好。”刘遇笑道,“大表哥不是说中秋节要回来?算算日子也不远了,怎么还没到呢?” “算算日子这两天就能到了,今年脚程是比往年要慢些。”林徹问道,“王爷身子可是真的大安了?我这几日,天天被人追着问,好像我是大夫似的。还得是个神医,见不着你的人就能开天眼知道你怎么样了。你要是好了,大家伙儿可算是能松口气了。” “他们怎么想的我倒是不担心,虽然喜欢我的人不多,但是大部分人是不想我死的。”刘遇道。父皇这么些年只培养了他一个,即便是跟周家交好的那几家,也没几个人是真看好二弟的,虽然他从开始当差就一直在整治盐政、漕运、河务,动了不少人,但皇祖父那里其实也没有别的孙儿好用的了,站队是个麻烦活儿,上皇已日薄西山,今上身子骨一向不好,除了刘遇,还真没成气候的能跟了。 林徹犹豫了一下:“王爷听说那个传闻没有?说你病的那几天,天有异象。”这事可大可小,他们是刘遇的母舅家,对于刘遇跟龙扯上关系这事,其实算喜闻乐见,但任何一个皇帝都不会允许旁人来觊觎自己的皇权——哪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倘若今上以为这个传闻是有人故意放出来造势的,那永宁王可就要有麻烦了。 刘遇愣了一下,心道:“原来竟不是我的梦,难道这世上真有那样的仙境,水池边又真有那株仙草?和我共饮过同一潭天水?”嘴上犹道:“当笑话听听罢了,真信这些,就成笑话了。” “只怕有人舍不得当笑话听了就过去。”林徹道,“因为你这病,皇上可帮你得罪了不少人。前几天宁国府的威烈将军贾珍来找我喝酒。你道他说什么?说托我来看看你,等你病好了帮他安排安排,能不能让他家里人来亲自谢谢你。我想了半晌,他有什么好谢你的?原来是宫里那事,现在不是皇后娘娘和两位贵妃都落了不好么,他们自以为轮到他家的娘娘了。” 刘遇嗤笑道:“这家人可真是又毒又蠢,可惜算盘打得天响,一个珠子都没拨对。周贵妃暂且不提,吴贵妃不过是那日父皇在气头上,迁怒于她罢了。至于皇后,她管着整个后宫的用度,冷宫里的人又没惹到她,她不至于能短了一宫一殿的饭食,真正不想让那边好过的另有其人。只是父皇孝、德治天下,子义君这么没了,实在打他的脸,但这委实不算皇后的过错,再过几日,这事过去了,皇后那里必有补偿。他们高兴得太早了,更何况,就算有什么,也轮不到他们高兴啊。这笑话真不该只逗乐了我,改天遇到承恩侯,你得跟他也说说。” 林徹笑道:“人家巴巴地特意拉了我‘密聊’,要是传出风去,就是我说的。” “这有什么,不是我说,那家子两府上的爷们加起来也没出一个有本事的,眼皮子又这么浅薄,早晚惹出大祸事来,偏偏还跟你妹子沾亲带故的,养过几年,趁早撕破脸皮,对你们只有好处的。” 刘遇一连提了两次黛玉,这委实不大正常,但林徹也不敢说出来,怕本来人家是无心的,他多这么一句嘴,事情变麻烦了可就糟糕了:“他们家爷们确实不中用得很,对不起武功发家的本事,不过到底是靠女人重新发达的,他们家的女人又有白脸又有唱红脸的,偏偏那位老封君嘛,还占着长辈的名分,母亲盼着大嫂子回来盼了好一阵子了。”黛玉虽然伶牙俐齿,但凤姐的招儿过过拆拆也就罢了,贾母和王夫人那里她再替婶娘据理力争,那边轻飘飘的一句“林姑娘又使性子了”就能打发了。 刘遇笑道:“是啊,当年贾演贾源兄弟两个,跟着太宗皇帝平突厥时打下来的爵位,只是你不晓得,他们母亲就是太宗皇帝的乳母,要不然开朝时那么多用兵如神的,怎么轮得到他们俩。不过也算是吃了苦了,后人嘛,倒只学会了他们仰仗女眷的功夫,没能把该继承的继承下来。所谓的‘一代不如一代’了。正好你来了,我有件事情拜托你。” 林徹忙道:“直接吩咐罢,这声‘拜托’我可担待不起。” “不是什么吉利事,子义君先我去了,他身后也没个后人供奉的,宗人府也不定会用心。他的年纪品貌,委实可怜可叹,我想,当得起一首祭词的,你帮我改一改。”刘遇道,“我自己写了一篇,虽然绞尽脑汁了,然而用它来向皇祖父求得他与他母亲合葬,还是浅薄了些。皇祖父最爱你的文章,想来除了文笔外,还有其他的妙处。” 林徹道:“这倒是小事,只是王爷此举,可是触了上皇的逆鳞啊。” “我自以为同他交心一场,倘一场丧事都不能替他谋划一二,那我同那些平日所鄙的纨绔子弟有何不同。” 林徹知他用意,轻声应道:“好,一定竭我所能。” “回去跟舅舅舅母说,我已经全然无事了,叫他们别担心了,至于那些风言风语,听过了就算,你们家的下人一个也不许提。” “我省得,王爷放心。” “你们家我一向放心的。”刘遇道,“大表哥同他媳妇回来的时候,我约莫已经能出门了,到时候一道聚聚。还有一件事,你记不记得宁国府的孙媳妇死的那回,很是风光地葬下去了,当时北静王还亲自设了路祭,铺张至极——用的是忠义老千岁没用上的金丝棺木,当时说是他们家为了丧事体面,找戴权买了个龙禁卫的职,走的还不是公账,往戴权家里送的,龙禁卫虽然本来就是设着给这些纨绔子弟交银子的,但要能让戴权一介宦官这么样就办成了,还吞了不少去,也忒不像话。这事原说是要我处置的,病了这一场,我看戴权还能忙前忙后的,看来父皇还没开始办他。多半最后还是我的差事。真办起来,他们多半还是要走北静王那边的门路,不过万一想起你们家来,你就问他,他儿子是想要入职来从不当差,玩忽职守的罪,还是谎冒皇亲国戚的罪。” 林徹听他的意思,暂时不会动戴权,便笑道:“横竖他家都是有罪就是了,行,我知道了。不过我想着,这事轮不到我们。那家子的下人口风又不严,我也不是没听过,说贾王史薛四家同气连枝,连看我们不顺眼都是一起的,说我们家一门四品吏,读烂酸腐书,也不知道假清高个什么劲儿。他们自诩皇亲国戚,又有公爵之尊,这样丢脸的事理应不会说给我们听。连修他们家娘娘的省亲别墅钱不够了,来找妹妹借钱都要东拉西扯的,把她母亲当年的嫁妆拿出来说事呢,好面子的人,其实也好打发。” 刘遇啧啧称奇:“那后来呢,你妹妹借钱给她们了?” “那是个无底洞,哪里填的起,当没听懂,也就那么过去了。”林徹叹了一声。黛玉本来是不重金钱的性子,但那些不只是身外之物,反是林海最后绞尽脑汁,拼了力气,托了族人才给她留下的傍身之财,何况王夫人并不知道,提贾敏从前旧事,只会让她更心有芥蒂。当年慈母领着她在库房里挑拣喜欢的用器,告诉她这些是自己的嫁妆,日后待她再大一些时就可给她玩用时的景象,犹历历在目。然在外祖母家借住时,因王子腾家的人要来,贾政的书房缺了个摆在桌上的琉璃屏风,王夫人出面找她借从扬州带来的那个,她只不过犹豫了半晌,周瑞家的便指着宝钗大方说事,叫她暗地里流了不少眼泪,宝钗大方,那是她,且来的是她舅舅,王家的人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刘遇笑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不过那家子笑话原比别家的多些。” 太医院的人说要来请脉,林徹顺势告辞,刘遇也不留他:“我的祭稿替我改了,然后直接送去沈庐,说是我祭子义君的,看他愿不愿意替我打这么个头阵。叫太医给你看过了再走。” 林徹道:“沈老先生自从当了你的先生,事儿可多出来不少。不过他本来平日就把‘德’啊‘道’啊挂在嘴边,这不行那不许的,也该他跳出来先说两句。否则显得他平时捏的我们跟软柿子似的。” “别贫了,回去吧,问舅舅舅妈好。还有你弟弟.....妹妹。”刘遇顿了一下,还是说全了。 第31章 31 按着往年的脚程来说,林征这次回的慢了几天,黛玉翘首盼了一阵子,才见着那位只有在话本传奇里才有的奇女子。只是乍见之下,她难免吃了一惊,原以为大嫂子会是那种飒爽的英气女子,谁知一眼看去还在大哥肩下,瘦小纤细,眉目清丽,秀眉樱唇,甚至脸色还有些苍白,还真和一般养在深闺的女子没什么分别,全然看不出她竟是个能亲身杀上匪寨血刃仇敌之人。馥环说她“最是有决断的一个人,眼里揉不得沙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但黛玉一眼望去,只觉得她细腻又文气,甚至还有些孱弱同羞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