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娇 第24节
静谧的午后,雀鸟啾鸣,阳光绵长。 皇帝陪着她用了一些, 时不时看她一眼。 也不知是被她招惹后的占有欲作祟,抑或是因她生得貌美可爱, 与她相处偷闲自在, 竟是他征战杀伐人生里难得的一丝慰藉。 那夜她袅袅婷婷与人成双成对出现时,他脑海闪过一线成全的念头,可转念想到她会倚在旁人怀里笑, 偎在旁人怀里哭.....莫名便觉得,不如,还是由他来。 舒筠吃饱喝足,捧着红扑扑的面颊躲在窗下晒太阳,想是露出了破绽,继续伪装不下去,她干脆装死,懒洋洋地窝着不动,越发像个出师不利的猫儿。 一面骂自己不争气,一面怪皇帝狡猾。 皇帝坐在桌案后,修长的手指轻轻点着额尖,手执文书,正在思量朝事,听得她嘀嘀咕咕,问道,“你在唠叨什么呢?” 舒筠闻言扭过半个身子,温煦的阳光在她周身铺上一层绵密的光,她贝齿轻咬,粉面含春,即便衣裳再不相称,那一脸的天真烂漫遮掩不了, “臣女没唠叨。” 皇帝换了个舒适的姿势,眼梢含笑,“朕还没聋。” 非要她说? 成。 舒筠哼了两声,从高足软塌上挪了下来,规规矩矩朝他施礼,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勾勾看着他,暗藏几分狡黠, “臣女在想,陛下如此宽和体贴,竟是让我想起爹爹了,我爹爹从不骂我,若我犯了糊涂事,他最多责我一句傻姑娘,若我不高兴了,便拿路边的葱油炊饼哄我。” 皇帝脸色一黑。 这不是拐着弯骂他老么? 皇帝给气走了。 小姑娘憨归憨,正事却不糊涂,这是委婉告诉他,他们不般配。 舒筠心底交织着得罪皇帝的后怕与扳回一局的得意,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出了摘星阁。 皇帝恼归恼,还是着人将她安全送回府邸,舒筠暗想,皇帝若要面子,大约不会再来寻她。 她所料不错,整整半月,宫里再无任何动静。 这半月舒筠也没闲着,母亲收回的两间铺子,一间卖江南运来的丝绸成衣,一间是粮铺,可是近些年粮铺不挣钱,苏氏前段时日便试着改卖女孩子用的胭脂水粉,舒筠闲来无趣,捎带做一些花灯,画上一幅美人画卖。 她画艺出众,寥寥数笔,美人儿栩栩如生跃然纸上,每逢有人入店选购胭脂,便被那一盏盏别具一格的花灯给吸引,最后都要捎带一盏回去。 花灯有限,渐渐有些供不应求,舒筠偶尔画上几盏,总被一抢而空,慢慢的竟也积攒少许名声来。 九月初三的朝晨,舒筠如常去正院给老太太请安。 自孙女与皇家定亲后,老太太愣是寻人买了几件像样的古董摆在博古架充场面,又遣人将纱窗焕然一新,学着那勋贵人家熏沉香,倒也算得上红廊窗绿,暗香浮动。 家中几个姊妹聚在东厢阁说话,寻常长姐舒灵所坐的位置今日却被舒芝给占了,舒芝坐在老太太下首,手里不知拿着什么,神色十分得意。 舒筠给老太太行了礼,便退去最末锦杌坐着,每回她只略坐一会儿便借口离开。舒筠的婚事一波三折,弄得老太太对她的态度也三起三落,如今再看着她,除了厌烦已无过多情绪。 舒家四姐妹,除了长房的舒灵与舒芝,三房的独女舒筠,二房还有一庶女,名唤舒菁。 舒菁常年被二夫人杨氏管束着,性子温吞文静,几乎是指东不敢往西。 舒筠与舒菁在家里均不太受待见,二人走得相对亲近些,凑在一处把玩舒筠新买的镯子。 舒芝瞅着她们二人,扬了扬手中的皇帖, “太上皇每年秋均要去西山行宫狩猎,今年也不例外,淮阳王府今日送了请帖来,可惜只有三张,恐委屈两位妹妹商量下,看是给哪个去?” 以往,这是舒筠才有的待遇,如今换成舒芝,屋子里的气氛便有些尴尬,舒菁抿抿嘴,垂下眼来不敢接话。 舒筠几乎不假思索,淡声道,“让四妹妹去吧。” 舒菁有些怯生,拉着她衣角,“这怎么好,还是姐姐你去吧。” 舒菁只比舒筠小一个月,生得肖似二老爷,面白消瘦,看起来反倒像姐姐。 舒筠回握她的手,“我是真的不想去。” 对面一直未做声的长姐舒灵道,“你们俩去吧,我不去了。” 舒芝脸色便垮了下来,只觉没劲得很,去年舒筠拿着请帖回来,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抢,今年轮到她,一个个推却,丝毫不觉得沾她的光。 舒芝抢这门婚事,除了不想便宜了舒筠,更是想跟长姐打擂台,同为长房嫡女,凭什么舒灵被所有人供着, “姐姐是我嫡亲姐姐,若你不去,岂不是不给妹妹面子?” 舒灵待要反驳,上方的老太太沉声开了口, “行了,灵儿婚事虽已定下,柳家来往却不勤勉,你趁着这个机会,去探一探柳家的口风,婚期将近,该要预备的柳家也要预备了。” 舒灵慢慢牵了牵唇角,起身应是。 老太太又转过视线落在舒筠与舒菁身上,这两个孙女,一个俏皮不听使唤,一个跟个闷葫芦似的打一棍下去也没个声响,老太太均不喜欢,只是舒菁平日小心谨慎来上房伺候她,舒筠却懒得没影儿,她几乎是毫不犹豫便把最后的名额给了舒菁。 舒筠摊摊手,离开了上房。 她以为自己躲过一劫,到了傍晚,宫里来了一位公公宣口谕, “准舒家三姑娘随驾行宫。” 一没说是哪位主子的意思,二没个请帖,把舒家给弄得一头雾水,舒家人猜来想去,只当是淮阳王替舒筠说了话。 舒筠气得悄悄朝小太监的背影吐舌,心里将皇帝骂了个遍。 阖家姑娘要出行,一家人齐齐出动准备行装,苏氏也给舒筠预备了骑马的劲装,舒筠在一旁抱怨,“我又不会骑马,您别白费功夫了。” “让幼君教你,女孩子在外头总该有一些本事。”苏氏笑吟吟激将她,“你又懒又笨,回头若被人拐了,至少能骑马回来。” 舒筠见亲娘埋汰她,气得起身绕了她三圈,虎着脸道,“娘,我怎么会被人拐跑?” 母女俩闹了一会儿,总算收拾了一箱子行装。 原先苏氏十分不放心她,到了初三夜里,舒澜风回来高高兴兴说,“秦太傅服丧回朝,打算在世家子弟中寻一关门弟子,太上皇让他老人家随驾行宫,趁着机会让世家子弟都去,也好彰显我大晋文武并举之风。” “陛下高兴,准国子监师生伴驾,我名列其中,正好,也可看着娇娇那个小丫头。” 苏氏就彻底放心了,又重新给父女俩加了一箱子衣物,到了初八当日,整了两辆马车,随着各家车队浩浩荡荡赶往西山。 舒家由大夫人方氏领衔,带着大少爷,二少爷与四位姑娘出行,舒澜风则跟着国子监师生,父女俩虽不在一处,中途停驾扎营用午膳时,舒澜风还是早早托了人情,给女儿送来食盒。 女儿什么都可马虎,肚子却饿不得。 待他欢欢喜喜提着食盒来到舒筠马车外,却听得里面的姑娘吃得热火朝天, “这盘虾尾可真好吃,是用辣油爆炒的吗?” “奴婢觉得最好吃的是这味鳝鱼汤...” “嘿嘿,我知道你喜欢吃鳝鱼,我就不跟你抢了,我把这两只闸蟹吃掉,对了,你别跟我抢闸蟹...” 舒澜风看了一眼手中的食盒,这里头两个葱香炊饼,一叠桂花糕,还有一碗小粥。 不对劲。 他悄悄掀开车帘看一眼,却见自己那娇滴滴的女儿吃得满嘴油光,再扫了一眼桌案,唬得不轻,“筠儿,你这是哪来的?” 舒筠没料到被父亲抓了个正着,呆呆看着他,“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舒澜风不可置信。 舒筠心虚地眨眨眼,“我确实不知道,我不过去了一趟恭房,回来这食盒便在我马车里。” 芍药倒未大惊小怪,“老爷,奴婢猜,怕是有人送错了。” “送错了,你们俩也敢吃?”舒澜风急得跳脚,回眸扫了一眼,四处营帐炊烟袅袅,穿着各色高阶补子的官员来回穿梭,这里头随便拧出一人均可压死舒家,舒澜风气得不轻,打算让女儿还回去,再看那风卷残云般的桌案,他扶额道, “你最好祈祷没事。” 下午舒澜风便跟国子监祭酒告假,骑马护在舒筠车外,生怕有人来寻女儿麻烦,好在一路风平浪静,他方揩下一头冷汗,傍晚抵达行宫时,他将女儿托付给长嫂,赶忙去国子监安顿学生。 女眷这边,马车均停在行宫前面的草坪上,等着内廷的公公挨家挨户领着入驻。 舒筠悄悄拉着芍药躲在马车后面说话,“叫你打听的事,如何了?” 芍药挨着她耳根回道,“奴婢只瞧见一驾皇辇,后来一问,说是太上皇的车驾,姑娘,您打听陛下作甚?” “嘘...”舒筠生怕被人听见,连连朝她摇头,“别声张,我只是随便问问罢了。” 舒筠寻思得了机会得跟芍药坦白,除非裴钺放过她,否则这桩事根本瞒不住芍药。 天色将暗,晚霞齐天,红艳艳的火烧云铺了大半个天空。 各家陆陆续续离开草坪,好半晌方轮到舒家,大夫人着嬷嬷清点人数,一行人抬着箱笼随内侍进入行宫后院。 西山行宫甚为宽阔宏伟,正殿乾坤殿后星罗棋布排列着大小二十来间院落,或依山而筑,或环水而绕,景致优美,能住入这里头的不是重臣官眷,便是得宠的皇亲国戚,除此之外,行宫东西两侧亦单独建了几排院子,方便安置普通官眷。 舒家身份不上不下,恰恰分到西苑第一间院子。 下人将行李全部抬至厅堂,方氏坐在上首,开始分派房间。大少爷和二少爷要参与国子监的选拔,全部跟着舒澜风住,方氏先吩咐下人将他们仨的行李送去国子监的署区。 人多地稠,少不得有些姑娘要挤在一间,方氏自己住正房,两个女儿分住两间厢房,舒筠和舒菁则安置到后罩房去了。舒菁习以为常,舒筠则不在意。 正要抬箱笼进去时,上回传口谕的那名小公公来了,他年纪不大,白白胖胖,生得一双丹凤眼,炯炯有神,“给夫人道安,太上皇给三姑娘的恩典,说是姑娘身子弱,准去琉安宫住。” 大夫人脸色微变,这西山行宫她也来过两回,无意中听人提起过,琉安宫有一方温池,最是养颜安神,当年艳冠后宫的梅淑妃每年均要在此处住上数月,将那身细皮嫩肉养得跟凝脂似的,后宫无人不妒。 每每行宫狩猎,琉安宫成为皇妃公主必夺之地。 舒灵暗暗瞥了一眼舒筠。 舒芝脸色有些难看,她才是皇家未来正经的孙儿媳,太上皇竟只惦记着舒筠? 她给自己找补,“上回妹妹因八字不合被退婚,太上皇心中过意不去,估摸着特意给妹妹这个恩典,算是补偿。” 小公公拢着袖笑而不语。 方氏能说什么,只神色寻常吩咐舒筠,“你去吧,切记循规蹈矩。” 舒筠道是,跟在那小公公身后往琉安宫方向去。 行宫内游廊穿梭,四通八达,灯芒不绚烂,也不冷清,光晕如烟被风载动,衬得整座行宫如缥缈的天宫。 为了照顾舒筠的步子,小公公刻意放缓脚步,芍药拧着贵重首饰,忐忑地跟在舒筠身旁,身后跟着两名小内使,替舒筠抬箱笼。 芍药年纪不大,心思却灵敏,太上皇竟然让一个姑娘单独住那什么宫,此事过于蹊跷。 舒筠几番想跟小公公打听皇帝行踪,却顾念着芍药在侧犹豫不决。 路子越走越偏,沿着游廊往上攀走,慢慢的已离开了主建筑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