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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儿答说:公主先是漫步于院中赏花,后来乏了,便命人把贵妃榻搬到厅中门边,斜倚在其上继续看。觉得有些冷,又让人取了半壶内库流香酒,独自饮了三杯,渐有点醉意,就睡着了。我们本想送公主回房休息,但一碰她她就迷迷糊糊地直说不许。驸马看是任公主继续在这里睡好呢还是送她回房好? 高世荣弯身帮柔福掖了掖锦被,温柔地凝视着她答喜儿的话:她既喜欢这里,就让她在这里睡吧。 喜儿以袖掩唇吃吃地笑:那好。驸马在这里陪公主吧,我们退到偏厅去,若驸马需要点什么,再命我们过来。 高世荣点点头,于是喜儿等人行礼告退离开。 他记忆中柔福的肤色呈苍白色时居多,而此时许是因饮酒的缘故,她如玉双颊上透出几许红晕,似晓霞将散,眉眼旁的颜色为淡淡荔红,像着了唐人仕女图中的檀晕妆,两眉横烟,不须再亮出她顾盼生辉的明眸,此刻已是妩媚之极。 寒心未肯随态,酒晕无端上玉肌。苏轼这句咏梅诗悄然浮上心间,却觉得此诗本就应赋给此时的柔福,若用来形容那一片开得喧嚣的红梅,倒是làng费了。 有风chuī进,依然间有零落的花瓣,有一片轻轻飘落在她的樱唇边。 这景象令高世荣想起寿阳公主梅花妆的典故。南朝宋武帝刘裕的女儿寿阳公主人日闲卧于含章殿,庭中梅花正盛,有一朵飘落而下附在她额上,五片花瓣伸展平伏,形状美丽,人拂抹不去,三日之后才随水洗掉。宫中女子见后觉得美丽,遂纷纷效仿,都在额间作梅花状图案妆饰,命名为落梅妆或梅花妆。 柔福唇边的花瓣有小巧的形态和娇艳的颜色,唇际原不是个合适的位置,可衬在她脸上就连这点不妥也被轻易化去。花瓣下她的肌肤和唇色显得魅惑莫名,若是被别的女子见了,也许也会效仿着在唇边点贴花钿罢。 高世荣一壁想着,一壁不禁地俯首下去,轻柔地以双唇自她脸上衔起了那片花瓣。 她肌肤之味尤胜于梅花清香,馨香而温暖,檀口中逸出的那缕淡淡酒香有奇异的醉人力量,令他一时心神恍惚。忽然想起,之前他似乎从来没有触及过她的任何肌肤,就连他以手扶她时,她都会小心翼翼地引袖掩好原本luǒ露的手。 他轻嚼含在口中的那片花瓣,渗出的花汁味道隐约苦涩。 他的目光复又凝于她唇上。饱满的樱唇弧线jīng巧,美如花瓣,并无施朱,但天然殷红,应该也有温暖的温度。 无可救药地为此沉沦。他再度低首,缓缓朝她唇上吻去。 她忽地睁开双目,在他触到她之前。 他一惊,所有动作就此停止,那时他与她的脸相距不过半尺。 她不惊讶,更不害羞,只冷冷盯着他,刹那间高世荣觉得空气似乎不再流动,像冬日止水一般,被她的眼神凝成了冰。 高世荣站直退后,局促不安,想向她解释点什么,但甫一开口所有言辞便缩回喉间,结果终是无言。 而柔福表qíng神色未变,甚至懒得起身坐正,仍以慵然的姿态躺着,只用凌厉的眼神毫不留qíng地割裂他曾以为可以拉近他们距离的某种联系。 感觉寒冷,才想起现在其实仍是冬季。他终于承受不住,疾步离去。却又无比愤恨自己今日的怯懦,竟在属于自己妻子的美色面前如此颜面无存地落荒而逃。 第三章 驸马高世荣蒹葭苍苍 第十二节 粉黛 此后许久,高世荣都尽量躲避着柔福,不主动接近她,但柔福依然常命侍女来请驸马过去,让他把最近的政事告诉她,面对着他神色也镇定自若,像是全然忘了那日梅堂之事。渐渐地高世荣倒也能像以往那样语调自然地与她jiāo谈,只是举止更加恭谨,连她的衣角都不再碰一下。 一日高世荣与几位好友相聚品茶聊天,其间众人闻见一位校书郎身带女子脂粉香,于是大家不免就此取笑于他,但那校书郎却并不窘迫,只不紧不慢地笑着自袖中取出一粉青小瓷盒,道:最近听说坊间有售以赵飞燕所用古方秘制的露华百英粉,粉质净白幼细,且杂以名香,芳香馥郁,一旦著面数日不散。我一时兴起,便去买了一盒yù带回给拙荆匀面。 众人接过一看,都觉粉质确实与众不同,尤其那扑鼻异香,非寻常妆粉可比,就连那盛粉的粉青瓷盒也制得特别jīng致光润,小小的盒身上绘有笔触婉约鲜活的飞燕归风送远舞图。图中立于男舞者掌上的赵飞燕裙袂飘飘,身姿轻盈婀娜,有即将御风而去之势,观者无不赞叹。 人问:价值几何? 校书郎缓摇折扇,施施然答:与金等价。 众人啧啧称奇,都道校书郎舍得花重金为夫人购妆粉,可见伉俪qíng深。 高世荣听在耳里,便想起了吴才人劝他留意买礼物赠柔福的话:只要做得别致jīng巧新颖,胭脂水粉、丝巾香囊之类的小物件也是好的。于是问校书郎:这粉是在何处出售? 校书郎笑了:高驸马必是准备也买一盒赠与你家那位长公主罢?如今皇上只剩这一位妹妹,一向十分看重,既下降给了驸马,驸马自然是百般珍爱的了,妆粉这种小东西也时时留意为公主寻觅,这驸马当得果然上心。 旁人也一并cha言凑趣:不错不错!驸马当日击鞠赛后当众求婚,早已在朝廷内外传为佳话,现在夙愿得偿,当然会与公主你侬我侬,qíng深意重了! 此后的话题尽数转为以高世荣与柔福为主题的玩笑,听得高世荣面红耳赤,也就不好再问下去。但一直对那盒与金等价的露华百英粉念念不忘,别过朋友后当即策马直奔诸市,一间间店铺逐一询问,直至天色黑尽才终于找到有售之处。喜不自禁,立即重金购下,并在商人的推荐下另购了同样价值不菲的一盒磨夷花胭脂和一盒西域回回青石黛。 满心喜悦地携之回家,一进门便直接去找柔福。柔福倒没睡下,坐在房中与侍女闲聊,见他跑得气喘吁吁地赶来见她颇感诧异,因他很久未在夜间踏入她房中,且又这般着急。 他取出买的妆品给她,一一解释了品名,只说听闻这些东西质优于凡品,所以为公主购下,但把求购的qíng形略过不提。 柔福瞟了那被喜儿接过搁在桌上的妆品一眼,浅品一口散发着香糙味的香薷饮,才淡淡道:心急火燎地跑来,就是为了告诉我你买了这样的东西? 仿若一卷冰làng迎面击来,激冷之下,高世荣无言以对。 那露华百英粉的制法古书上从未有详细记载,而今商家胡乱加些香料,就附会着说是赵飞燕所用之物,你竟也相信?柔福以二指拾起那盒露华百英粉,略闻了闻便蹙眉抛开:好刺鼻的麝香味。想是配制妆粉的人听说赵飞燕爱用麝香,便加足了分量,却不知赵氏一味滥用麝香,最终导致不育。这样的东西,岂是能用的? 再看了看站在一旁默然不语的高世荣,柔福从容说道:我从来不用加了过多香料的水粉,那有损肌肤。平日用的粉,都是九哥命昔日汴京宫中的老宫人特意为我配制的。选料做法都与寻常坊间所售的粉不同。是以新上市的白米辅以一定量的微紫陈米,拣净杂质后,须分别以大小不同的磨子细细研磨,磨后再以细纱筛子筛,然后再磨,反复五六次,待粉磨至极细后再将两种细粉按比例掺和,具体多少要据我当时肤质肤色来定,一丝错不得的。铅粉用量极少,仅以使米粉松散、不粘结、能著面为度,要防铅毒影响肤质。至于香料,几乎不加。制出的粉色泽微huáng,很是细软,我一向用惯了,若改用坊间妆粉,必有不适之感。 言罢拈起磨夷花胭脂,又说:据《扶南传》记载,磨夷花产自南海顿逊古国,用来制成的妆粉胭脂芬芳馥郁,色彩谐和,但国中久已不闻有此花,应该早以绝种。这胭脂香味恶俗,颜色暗哑发乌,估计也就是用寻常的红蓝花和石榴花相杂制成的。我只用以玫瑰或紫矿制的胭脂。玫瑰开花,不仅朵与朵之间色泽不一,就连同一朵中的各花瓣之间颜色深浅也大不一样,因此制胭脂的宫人要于清晨玫瑰带露初绽时将花朵摘下,仔细选取色泽纯正一致的花瓣,其余的一概弃去。选好花瓣后,将其放入洁净玉臼,慢慢研成花浆,再以细纱滤去杂质,绞去huáng汁,待花汁颜色全然纯净后,取当年新产的蚕丝,按盛花汁的胭脂缸口径大小压制成饼状,或卷成圆径三寸许的条状,浸入花汁,五六天后取出,晒上三四天,gān透后验过颜色,见着水化开色泽如新鲜花瓣才可贮存备用。如此jīng细的工序,宫外谁人能做到?那紫矿是紫胶虫脂,只有南方极热之地才产,与犀象、檀香、龙脑等价。用它制出来的胭脂色偏紫红,品质极佳,且有润泽肌肤的功效,因此我也颇喜欢。 高世荣面色青红不定,听她说完胭脂,目光不禁落在剩下的画眉石黛上,知她少不得又要对这石黛加以贬损。果然柔福冷眼看着那回回青说:回回青出自海外,一般见过什么世面的村姑俗妇见其价格昂贵便以为是多好的东西,其实若论画眉效果,比起波斯螺子黛可差远了。以前汴京宫中女子多用螺子黛,但这种青黛每颗值十金,南渡之后九哥觉得宫人用此画眉太过奢侈,便不许再用,所以现在我们只得用自制的画眉集香丸。若论制法倒也不算复杂,只是要费些工时:以真麻油灯一盏,多着灯芯,搓紧后点燃,其上覆一个小小碗碟,让燃灯所生的青烟凝结于碟底,集多了便扫下,反复数十次直到量足。然后用少许龙脑调入一点油中,倾入烟内,和匀,待凝结后就可用了。制出的画眉墨细腻纯净,馨香宜人,画出的黛色相当漂亮,远非用柳枝、杉木烧制的炭墨烟煤可比。虽仍比螺子黛略差些,但也可以将就着用,石黛颗粒太粗,我是不大敢用的。 明里看似在解释她寻常所用粉黛的制法,实是近乎不留qíng面的奚落,听得高世荣心灰意冷。本想尽量以浅笑来化解是时的尴尬,却终究无能为力。qiáng自压下涌上的一口气,任它郁结在心中,一咬唇,道:是世荣唐突,擅自为公主买来这些粗糙妆品。既然公主用不上,那就扔了吧。 那倒也不必,始终是驸马费心买来的,扔了可惜。柔福微微一笑,转首看看喜儿,再问高世荣:若我把这些脂粉石黛赏给喜儿,驸马介意否? 高世荣漠然道:公主看着办。随即掉头摔帘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