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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清楚她的不悦。五年前,她喜悦地邀请他目睹自己的成年仪式,将自己着褕翟之衣的身影刻入他记忆。如今,她再度如此盛装,却是在如此怨怼的qíng绪下任他把自己嫁给一个并不喜欢的人。 而他想她永远不会明白他今日的悲哀。她的疏离,与他的绝望,尽在她临去烟波那一转。 礼毕,女官请柔福出门乘金铜裙檐子出宫前往驸马府。赵构在想是否起身亲送她出门,然而见她态度决绝地转身而去,终于颓然放弃,麻木地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势,看她逐渐自自己视野中淡出。 送亲仪仗队列护公主檐子出皇宫正门,前往临安城外漾沙坡坑下第一区、赵构赐予柔福与驸马的府邸。数十名街道司兵列队先行,每人手执扫具、镀金银水桶洒水清道。其后有宫嫔数十人,皆头cha真珠钗,身着红罗销金袍,乘马呈双列前导。后面随行的是赵构指定的天文官,及陪嫁的内侍宫人。随行使臣、宫人分别持四面方扇、四面圆扇、十枝引障花及提灯二十、烛笼二十。按礼本应由皇后乘九龙檐子、皇太子乘马亲送,但因中宫虚位,皇储未立,而宫内妃嫔等级最高的潘贤妃又称病不愿为柔福送亲,所以赵构便命张婕妤带赵瑗乘厌翟车行于柔福檐子后相送。 柔福乘的金铜裙檐子约高五尺、深八尺、宽四尺,朱红梁脊,顶上渗金银铸云凤花朵为檐,檐内两壁镂金花,装有雕木人物神仙,四周垂白藤间花绣幔珠帘,檐子前后用红罗销金掌扇遮簇。 高世荣乘玉骢白马行于柔福所乘檐子旁。他的新娘此刻离他不过咫尺之遥,他行于她身边,以她丈夫的身份接受围观路人艳羡的注视,不禁喜上眉梢,扬首挺身策马,马蹄踏于大道上,那清脆的蹄声有乐音的韵律。 他频频转首,透过那两重红罗销金掌扇及行进中微微摆开的绣幔珠帘,偶尔会窥见公主的一角裙裾。在过一座桥时,于最前面抬檐子的两人绊了一下,引来不大不小一次颠簸,两侧宫人忙掀帘问公主可曾受惊,高世荣从她们掀开的fèng隙中看见了他今日的新娘。 她慵慵地斜靠在檐中座椅上,冠下的面帘摆向一边,露出一张黯淡的脸,写满莫名的倦怠,神qíng萧索,毫无神采。 她一定是累了,平日居于深宫,这段路程足以令她感到疲惫。他想,于是命众人略微加快前行的速度。 至驸马府后,张婕妤带赵瑗奉旨赐御筵九盏,筵毕,即告辞回宫。柔福与高世荣继续行共食一牲的同牢礼,女官将切下的一片羊ròu送至柔福口边,她只略微以唇一碰,甚至没有咬出一丝牙印。女官请她再食,她摇头不再理睬。女官颇有些为难,夹着那片羊ròu不知如何是好,倒是高世荣和言道:公主今日一定很累,想是胃口不好,吃不下荤食,就不必勉qiáng了。先请公主进房休息,晚些再命人送些素食过去罢。 柔福闻言当即起身,也不待女官宫人搀扶便径直朝内走去。当着一gān宾客的面,高世荣自不免尴尬,不过好在他父母均不在临安,本来要行的舅姑之礼倒可省去。于是迅速重展笑容,接受宾客敬酒祝贺。 宾客散尽后,高世荣略有些忐忑地步入新房,见柔福端坐于锦绣销金帐幔中,自己除了九翚四凤冠搁于一旁,刚才的疲惫之色消失无踪,但一脸肃然,见他进来便冷冷看他,目中有的是戒备而非羞涩之意。 房中的几名侍女见他进来,忙请他坐下,为他们摆好蔬果点心后便行礼告退,却被柔福叫住,说:我让你们出去了么? 侍女们一愣,便不好再走,依旧侍立在两侧。 高世荣猜她终究是腼腆的,所以不好意思与自己独处。他想他应该多与她聊聊天,淡化她对他的陌生感。 只是在女子面前,他并不是个善于表达的人。几句嘘寒问暖式的问候之后,踌躇了半天也不知该与她聊什么话题为好。最后目光落到两侧的侍女身上才忽地想起一事,便笑着对柔福说:公主,几日前我无意中在太和楼偶遇一人,据说她是以前在汴京服侍过公主好几年的旧宫人。我想公主兴许会乐意见她,有故人作伴平日也可聊解寂寞,所以我便把她带入了府中,公主现在要不要见见? 旧宫人?柔福微微沉吟,然后抬头看高世荣:好,叫她进来。 高世荣答应,当即起身,亲自出门去唤她。过了一会儿重又进来,并对身后人说:公主就在这里,快进来罢。 一个二十余岁的女子深垂着头迟疑地缓步走进。走到柔福面前跪下连着三叩首,然后仍是垂首不语。 而柔福已于她顿首间看清了她的面容,浅淡一笑,说:喜儿,是你。 帝姬张喜儿瑟瑟地低头说:请原谅喜儿当初不辞而别当时的qíng形我实在很怕 柔福凝视她,说:你知不知道因你当时逃跑,宫监在我宫中多抓了几人走? 张喜儿面色苍白,拼命叩首,说:帝姬恕罪,是喜儿的错喜儿也没想到会连累别的姐妹,如果知道会这样就不会这样做了帝姬恕罪,帝姬 高世荣看得有点困惑,问柔福:她当初是自己逃出宫的?看着喜儿惶恐的样子又觉不忍,便劝柔福道:无论如何,她当初并没想到会有何等严重的后果,往事已矣,公主可否原谅她? 柔福略一笑,道:我又没说要问她的罪你是怎么遇上她的? 高世荣道:那日我与几位同僚去城中太和楼饮酒,其间有人点了她花牌请她唱歌,她便抱了琵琶出来献唱。席间同僚们聊起我将尚皇上的二十妹福国长公主之事,她便一下停住,问我们福国长公主是不是道君皇帝的女儿柔福帝姬,我说是,她便欣喜地说她是服侍过公主的侍女。我听她说话是汴京口音,又像是习过礼仪的样子,便问了她一些关于公主的旧事,她答得也像是真的。所以我便设法为她脱籍,将她带入府中,让她继续服侍公主。 柔福再问喜儿:你怎么会到临安做歌jì的? 喜儿答道:我自宫里出来后也不敢回家,便流落在外,不久后听说金军要破城,便跟着流民逃往南方。后来听说当今圣上决定驻跸临安,便来了这里。但除了会唱几首曲子外身无所长,当初带的财物又早已用尽,只得进酒楼当歌jì。因我是汴京人,渐渐也唱出了点小小名气,才得以长驻士大夫们往来的太和楼,并有幸遇见了高驸马若蒙帝姬既往不咎,留喜儿在身边,喜儿感激不尽,后半生必尽全心侍侯帝姬,以报帝姬之恩。若帝姬嫌弃喜儿,喜儿也不敢多留,从哪里来仍旧到哪里去罢。 高世荣亦帮她说话道:她既已脱籍,怎好再让她回去?就留她在府中罢,若公主不喜欢,也不必让她近身伺候,随便让她做些琐事就是了。 当然,我岂会赶她走?柔福说,语气平静,不愠不怒:喜儿,顾惜自己xing命不是错事,我倒很佩服你当时的勇气。那些后来被抓走的宫人就算逃过那一劫,以后仍不免被金人掠走,只是早晚的问题罢了。所以,我不会怪你。你可以留下来,继续做我的贴身侍女。 喜儿大喜,再次叩头谢恩。高世荣见状也露出愉悦笑容,道:公主果然豁达宽容,世荣亦替喜儿谢过公主。 柔福微笑道:驸马不必如此客气。然后转首命一边的侍女:你们请驸马去西厢房安歇。 高世荣与侍女均为之一愣。 柔福拉起喜儿,然后对高世荣继续微笑:我与喜儿多年未见,有许多话要说,今夜留她在我房中聊天,请驸马去西厢房安歇,不知驸马是否介意。 高世荣只好勉qiáng一笑,说:自然不会介意。那公主与喜儿慢聊,世荣先走了。 柔福颔首,再命侍女道:送驸马。 第三章 驸马高世荣蒹葭苍苍 第九节 三朝 次日晚柔福又以同样的理由留喜儿在房中而让高世荣去别处独寝。高世荣仍然默默接受了她的安排,丝毫没向她流露过任何不悦之色。倒是喜儿觉得过意不去,天明后悄悄来找他,说:驸马爷,不是喜儿存心拉着公主说话,使驸马爷不便留下 高世荣止住她:我知道。不关你的事。 其实喜儿迟疑着说:这两夜公主都是等驸马爷一走就命奴婢出去睡 高世荣半晌不语,过好一会儿才淡淡一笑:嗯,应该是这样。 喜儿叹叹气看着他:难道就这样下去不成?您不想想法子么? 我想,她还需要时间。高世荣道:对她来说,我仍还是个陌生人。 这天晚上,他照常去与柔福略聊了聊,然后不待她开口下逐客令便主动告辞,早早地到西厢房睡下。他认为既答应过她要尊重她的意志,便应该做到。他不会允许自己因一时急色而让她感到自己有失君子风度,他们还有大半生的时间可以慢慢相处,一切应该会渐渐好起来的。 婚后三朝,公主与驸马依礼入宫谢恩。赵构见了柔福,第一句话便是:你好么? 柔福不答,只转首看身边的高世荣,两剪秋水流光潋滟地在他脸上迂回一转,然后含笑脉脉低头不语。 那一瞬高世荣无比错愕。见她含qíng带笑地看自己,俨然是看心上爱人的qíng态,此时的柔福,与这几日冷若冰霜拒人千里的公主完全判若两人。虽然暂时不明白她如此转变的原因,但心下自是颇感欣喜,于是也回视着她,明朗地笑。 赵构看在眼里,亦唇角上扬,呈出一丝浅笑:那就好。 随后赵构宣赐礼物给柔福与高世荣,其余入贺的宰执、宗室、侍从、女官、禁军指挥使及驸马家亲属均按等第推恩赏赐财物。朝臣亦上奏章表示祝贺。 一切礼毕,赵构赐宴禁中。席间频频举杯与高世荣畅饮清谈,并不多注目于柔福。 然而不以目光直视她从来不代表他不在看她。 这点她也很清楚。在高世荣正兴致勃勃地回答赵构随意问的一个问题的时候,柔福亲自以筷夹了个荷包里脊给他,微笑道:驸马尝尝,宫里的荷包里脊做得比别处的jīng致。 那荷包里脊是以猪里脊ròu为主料,配以香菇末、玉兰片末、火腿末,再用jī蛋摊成薄皮,包馅于其中,裹成荷包状,最后以油炸至金huáng色,因形似烟袋荷包,故名为荷包里脊,是一道宋代宫廷名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