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页
但上疏之后,各州qíng况却并不乐观,金军攻势如cháo,永兴军潍州、淮宁、中山等府相继失陷、经略使唐重,知潍州韩浩,知淮宁府向子韶,知中山府陈遘都阵亡殉国。赵构见形势严峻,便未复诏答复,宗泽锲而不舍,又继续上疏劝说:祖宗基业,弃之可惜。陛下父母兄弟,蒙尘沙漠,日望救兵,西京陵寝,为贼所占,今年寒食节,未有祭享之地。而两河、二京、陕石、淮甸百万生灵,陷于涂炭,乃yù南幸湖外,盖jian邪之臣,一为贼虏方便之计,二为jian邪亲属,皆已津置在南故也。今京城已增固,兵械已足备,人气已勇锐,望陛下毋沮万民敌忾之气,而循东晋既覆之辙! 赵构阅后颇为心动,宣huáng潜善、汪伯彦等重臣前来商议择日还京之事。但huáng潜善、汪伯彦二人一向与宗泽不和,亦明白宗泽上疏中所称jian邪之臣是指自己,越发怀恨在心,遂纷纷出言阻挠赵构回汴京,反复劝道:而今河北局势未稳,不时传来州府失陷的消息,陛下若此刻还京甚为冒险。靖康年间金人犯境之初道君太上皇帝曾劝渊圣皇帝南幸暂避,惜渊圣皇帝未采纳太上皇帝良言,坚持留守汴京,以致招来靖康之祸。前车之鉴,陛下不可不防。国家亟待陛下中兴,陛下身系万民之福,即便是为天下苍生计,陛下也应该保重自己,谨慎行事,切勿在金军未退之时返京,冒此无谓之险。 一提靖康事赵构立即便犹豫了。国破之前赵佶的确劝说过赵桓一起南幸避难,先保住自己,日后再找反攻机会。但那时的赵桓早已不听父皇的任何话,在一gān大臣的支持下决意留守汴京,国破家亡后赵佶被金人从汴京押走,前往金国途中遇到先行一步的儿子赵桓,赵佶劈头第一句话就是:你当初如果听了老父的话今日就不会遭此大难了! 赵构独坐在龙椅上沉思,huáng潜善、汪伯彦继续轮番站出晓以厉害百般劝阻,最后他终于站起来,在负手离去之前宣布了他的决定:返京之事日后再议。 时年七十岁的宗泽听说此事后忧愤成疾,以致引发了背疽恶疾,很快病倒卧g,到了七月间病势越发沉重,杨进等诸将相继前去看望,宗泽自病榻上撑坐起来对他们说:我身体本来很好,百病不侵,只因二帝蒙尘已久而无法解救迎回才忧愤成疾。若你等能为我歼灭qiáng敌,以成主上复国中兴之志,我便虽死无恨了! 众人听后皆落泪,点头应承道:我们愿尽死以完成大人嘱托。 待诸将出去后,宗泽老泪横纵,慨然道:古人有诗云: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而今我病重将亡,当真领悟到了其中百味。 此后再也无力说话,而这日先前所谈及的全是忧国忧民之事,自己的家事倒一句未提。当晚风雨晦冥,异于常日,宗泽躺着静听风啸雷鸣,忽然猛地坐起,连声呼道:过河!过河!过河!蹙眉睁目,目眦尽裂,家人忙过去照顾,呼他不见应声,一探鼻息之下才知他已然过世,而其双目始终怒睁,无论如何也无法阖上。 金人闻知宗泽死讯后更加坚定了用兵南侵的决心,金主完颜晟下令道:康王一定要穷追猛击而灭之,待平宋之后,再立个像张邦昌那样的傀儡皇帝。随后命左副元帅粘没喝继续南伐,务必要渡河再灭赵构南宋朝廷。 此后传来的消息越来越糟: 九月甲申,原宗泽招抚的旧将、京城外巡检使丁进叛变,率众进犯淮西。 九月癸巳,金人破冀州,权知军州事单某自缢而死。 冬十月,金人围濮州,濮州形势不容乐观 赵构寝食难安,日间与群臣商议讨论战事忙得焦头烂额,晚上回来对着太后妃嫔,想起靖康之变时宫眷惨状更是忧虑无比。侍御史张浚看出他心忧宫眷安危,便建议说:不如先选一处安全之地置为六宫定居之地,然后陛下便可安心以一身巡幸四方、规恢远图了。赵构采纳其建议,在认真考虑筛选后,将杭州定为宫眷安居处,命六宫随隆祐太后先往,并令常德军承宣使孟忠厚奉太后及六宫幸杭州,以武功大夫、鼎州团练使苗傅为扈从统制。 他亦让婴茀随太后先行,但婴茀仍然拒绝而泣请留侍在赵构身边。这次赵构也不再多说什么,答应了她的请求将她留下。婴茀从此更加积极地练习骑she,以准备随时着戎装带弓箭伴赵构巡幸四方。 金人攻势更加qiáng劲,传到赵构耳中的战报泰半是噩耗:十一月壬辰,金人破延安府。乙未,金人破濮州。甲辰,金人破德州,然后是淄州。十二月甲子,金左副元帅粘没喝攻破北京,河北东路提点刑狱郭永战死。接着虢州、徐州、泗州相继失守。到了建炎三年二月,金人又以支军攻楚州,金戈之声离扬州的赵构越来越近了。 一日晚赵构批阅完奏折后回寝宫休息,无奈脑中所想全是战事,思及宋军节节败退之现状甚为烦闷,心绪不宁而难以入睡,最后终于重又穿上衣服,只身走向书阁,想继续读书练字以消磨时间。 不想尚未走到门前便远远瞧见书阁内有烛光透出,顿觉奇怪:自己离开已久,何人还在其中?在做何事? 当即加快步伐走去,推门而入,只见书案前一女子迅速起身,并把什么东西藏于身后,又惊又怯地盯着他。 那是婴茀。批阅奏折时都是她在一旁服侍,但既已回寝宫,她还留在这里这么久,而且此刻神色慌张,殊为可疑。赵构不悦,冷冷问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婴茀低头道:官家恕罪 朕在问你话。赵构加重责问的语气又问:你身后藏的是什么? 婴茀见他神色yīn冷严肃,一急之下反而说不出话,愣在那里,一动不动,并未把藏的东西呈给他看。 赵构本就心qíng欠佳,此刻见她背着自己行事,私藏物品,更是疑心大增,也愈加恼怒,懒得再问,径直走过去一把捉住她的右手硬拉了过来。 第二章 吴妃婴茀鼙鼓惊梦 第二十七节 翰墨 赵构发现她手上握的是一卷裹在一起的纸状物,夺过展开一看,却见里面是王羲之的《兰亭序》字帖,外面裹的那张白纸上写满了临摹的字,墨迹新鲜湿润,显然是刚写的。 婴茀双颊绯红,立即跪下再次恳求道:官家恕罪。声音怯生生的,都有些发颤。 赵构问:你留下来就是为了练字? 婴茀低声称是,深颔螓首,看上去既羞涩又害怕。 赵构细看她刚才写的字,虽仍显生涩,但已初具二王行书之意,若无一段时间的反复练习很难从她以前的风格演变至此。于是再问她:你是不是经常如此深夜练字? 婴茀犹豫一下,但还是点头承认了,伏首叩头道:奴婢知错了,以后绝不再在官家书阁里停留,擅自使用文具。 赵构默然凝视着她,依稀想起自己曾拒绝采用她写的诏书,告诉她朕更喜欢huáng庭坚、米芾及二王等人笔下的风骨与神韵,想必她便从此留心,每夜在他回寝宫之后还独留在书阁里,按他喜欢的风格练字,硬生生地把自己的字体改过来。怪不得她最近看上去面容憔悴,眼周隐有黑晕,原来是昼夜不分地劳累所致。 除了服侍朕外,你把所有的闲暇时间都用来学习,白天练骑she晚上练书法?赵构坐下来,语调已平和许多。 是。婴茀答道:奴婢闲着也是闲着,所以想学点有用的东西若以后能借此为官家分忧便是奴婢最大的福分了。 赵构略有些感慨地看她,半晌后浅笑道:婴茀,我们很相似呢。 婴茀微微抬头,目中映出一丝迷惑。赵构又道:朕的父皇酷爱书法,因此积极引导敦促每一位皇子习字,每过一段时间便要命我们聚在一起当着他的面挥毫书写,然后由他来逐一品评。朕刚会写字时,三哥的书法已经很好了,而且风格跟父皇的非常近似,每次父皇点评皇子书法时总会夸他,所以其余兄弟们都竭力模仿,想练成与父皇一样的瘦金书以求父皇赏识。 婴茀大致猜到了他的意思,轻声道:但官家必有自己的想法。 赵构点头,继续道:父皇剑走偏锋,独创瘦金体且已发挥到极致,后人单纯模仿只能得其形而难得其神,甚难超越,何况,朕说过,那种风格并不是朕欣赏的。因此朕决意广采百家jīng华,加以自己风骨以另成一体,让父皇有朝一日对朕刮目相看。从小时起,朕便认真研习书法,自魏晋以来至六朝笔法,无不临摹。初学huáng庭坚、米芾,然后潜心六朝,专攻二王,无论其风或萧散,或枯瘦,或道劲而不回,或秀异而特立,都先一一临写,再分析取舍采其所长。你如今所学的《兰亭序》朕当初便临摹了不下千遍,每个字的字形字态都记得烂熟于心,现在信笔写来,不管小字大字,都能随意所适。多年来,若非有不可抗拒的大事相阻,我每日必会抽时间习字。年少时通常是白日练骑she,夜间练书法就如你现在这样照此看来,我们可以说是一类人。 婴茀道:奴婢怎能与官家相提并论。奴婢愚钝笨拙,要花很多工夫学习才能达到常人资质。而官家天资聪颖,再加上又如此jīng诚勤勉,假以时日,何事不成? 婴茀,你亦不必妄自菲薄。赵构以指轻敲面前婴茀所写的字:学书法是需要天分的。若非风神颖悟,即使力学不倦,以至秃笔成冢、破研如山,也仍旧不易领悟书法的奥妙。朕观你今日写的字,虽因重模仿而颇受束缚,却已能看出其中自有风骨,继续勤加练习,将来必有所成。目光移至一旁的《兰亭序》字帖上,又道:以后跟朕一起练字,不必躲着自己琢磨。朕存有一些王羲之的真迹,也可给你细赏。唐人何延年称王羲之写《兰亭序》时如有神助,其后再书百千本,却再无相如者,这话颇值得商榷。王羲之的其他作品未必都不如《兰亭序》,只因此帖字数最多,就像千丈文锦,气势磅礴,供人卷舒展玩,自是人人都觉得悦目满意而深铭于心过目不忘。不若其他尺牍,总不过数行数十字,如寸锦片玉一般,玩之易尽。这些年朕陆续求得了一些王羲之真迹,虽也不过数行、或数字,但细品之下初觉喉间少甘,其后则如食橄榄,回味悠长,令人不忍释手。以后你再慢慢体会罢,观其真迹对你的书法益处更大。 婴茀自是大喜,立即谢恩,愉悦之色拂过眼角眉梢,chuī散了薄愁,妆点了容颜。脉脉地笑对君王,眼波如水,流光潋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