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为吾妻择良婿/吾妻潇潇洒洒的那些年 第66节
他一有了这个猜测,心里竟生出些忐忑来,庆安和他说话他也心不在焉,要么研墨,要么整理条案上的纸张,余光却在捕捉那人的动作。 终于,那人将条案下的抽屉拉开,小心翼翼地取出他给她的文房盒,她的丫鬟才开始帮她研墨。 她取了一支笔在手心上戳了戳,随即微微点了点头,似乎很满意,还迫不及待地蘸了墨写字。 文清看得嘴角弯起。 他在那盒子里放的两支笔,一支是善琏湖笔,另一支是皖香笔,是他最好的两支,她随意挑哪一支都会喜欢的。 要说塞东西给她这事,也的确是偷偷摸摸又不合规矩,根本不像他会做的事。然而,他心里分明就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雀跃...... 在他看人的这会功夫,也有人躲在暗处瞧着他。 两个女孩儿,一高一矮。 略高些的梳着分肖垂髫髻,正扒在槅扇的缝隙上往屋里望。身旁的小丫头梳着丫髻,不错眼珠地盯着正房。 “小姐,老爷出来了!”那小丫头低低地叫了声。 扒门缝的女孩儿立刻转回身来,带着小丫鬟朝正房的方向走。 “爹,您用完饭了?儿去收拾碗筷。”那女孩儿见了迎面走来的梁有德,露出个乖巧的笑容。 梁有德笑着点点头:“语蝶,待会天气热上来,就在屋里歇着,别出来了。” 语蝶应下,带着小丫鬟往里走。 “小姐,您日后可别这样偷看人家了。奴婢这心都被您吓得跳出来了。”小丫鬟抱怨道。 语蝶撅了撅嘴:“看看都不行么......小巧,你说他人多好,昨天让他进来,他都不往咱们面前凑合,就在那日头下站着,等门外那沈家小姐一走他就走了。” 小巧摇了摇头:“奴婢说句难听的。他再怎么好,咱们也攀不上啊。他可是侯府世子,连沈家小姐都瞧不上,能瞧得上咱们?” “那......那我若是不认识他也就算了,偏偏是认识的,你再看我爹给我找的那人,论样貌、家世、学识哪一样比得上他,那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真是宁愿给他做妾,也不愿给那人做妻。” 小巧暗暗翻了个白眼:“您也就想想吧,就算您乐意,老爷还不同意呢。” 语蝶恼地哼了声:“怎么就不行,事在人为,咱们想想办法。” ...... 西厢的课堂里,梁有德一进来就觉得不痛快。 他一眼扫到男学生这边又空了两排座位,眉毛便不由蹙起。 众人行礼后,庆安忙道:先生,应芳弟弟尚未痊愈,今日依旧请病假。” “那个呢?” 梁有德用下巴指了指最后一排。 最后一排原是沈应成的座位,可那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庆安自然不知他人在哪儿。 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望,却见族弟沈炜冲他挤眉弄眼,又朝他摆口型。 好像是在说“胭-脂-胡-同”。 胭脂胡同是个什么地方?京城他来的时间短,也没怎么逛过。 梁先生见无人回答,狠狠哼了一声。 “帮我转告你们家大爷,朽木不可雕,粪土之墙不可污。明日他若还不来,我便让人撤了这条案,至少落个宽敞。” 屋里霎时寂静,众人大气也不敢出。 梁有德正要坐下,却一眼扫见那白茫茫的屏风后,女学生又多了一个。 他不反对女子读书。只是在他看来,天造男女,各有担当。女子天生要持家生养,纵使有些才情那也是吟花诵雪、不堪一提。他教的是经邦济世的大学问,沈家却非要塞几个小丫头片子到他面前。 先前是看着沈老大人也教导过沈常清的份上收了这个学生,后来沈家又塞了她两个妹妹进来,他也念着沈家祖上的恩情,忍了。 这怎么还没完没了了,以为他这是说书解闷儿的? 他将手里拿着的一叠纸吧地甩在案上。 “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瞎凑热闹。” 青岚眨了眨眼睛。 “不该来的”……是指她? 她正想着,常樱直接回过头来,笑眯眯地提醒她。 “先生说的是你!”她低声道。 左右两个婆子立在她身侧,也压不住她想看笑话的一颗心。 青岚咧开嘴,奉还了她一个笑。 坐在第一排的常清嘴角一挑:“先生,那是学生的姐姐,才从蓟州回来的,日后与我们一起跟着先生做学问。” 梁有德不听还好,一听见“做学问”几个字,额头上的青筋都蹦了起来。 青岚嘴角抽了抽,她什么时候说要“做学问”了! 梁大儒她虽是头一回见,但就冲着他这两个大屏风的做派,再加上庆安告诉她的那些事,她也能估摸出梁大儒对于女子治学是有多么不屑。 她只好起身行了一礼。 “小女在家中排行第四,诚心向先生求学。” 梁有德没有再次受到“做学问”这三个字的刺激,然而方才沈常清说的那一句已经让他印象深刻。他冷眼瞅了瞅这个要“做学问”的小丫头。 “既然要‘做学问’,总得有个‘做学问’的准备,须知这‘学问’也不是谁都能‘做’的!你以前读过书吗?” “……回先生,读过一些,读得不多。” 梁有德鼻子里哼了声。 “你倒圆滑!我只问你,四书可都读过了?要坐在这听我讲,最差也要读过四书的,否则便是要我对牛弹琴。你若还没读过,还是早日回去读完了再来。” “小女读过四书。” “读过最好。不过,不是你说读过便算读过了……” 梁有德背着手朝向门外站着,看也不看这个女学生,仿佛已经准备送客了。 “这样吧,我说上句,你来接下句。” 他说罢也不等人回答,便已开始提问。 “‘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 “‘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 “‘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 “‘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 庆安原本还替姐姐担心,一听说先生只是让她接下句,便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姐姐自小学东西极快,虽不是过目不忘,却也称得上过人了,记这些东西自然不在话下。 文清却听得一惊,先生考的都是《中庸》里的句子。 一般来说,《中庸》都是四书里最后学的那本,先生这是挑了本最难的来考她。她若有一句答不上来,岂不是要当众被赶出去? 即便是他们这些男的,被先生当众逐出门去,也已经够难堪的了。好在男人面憨皮厚,不至于如何,她一个姑娘家,若是当众被折了脸面,那她日后在沈家会不会抬不起头来? 他还是得尽快想个说辞,待会她若真是不行,他也好替她求情,至少不要让她被当众赶出去。 梁有德那边已经问了十来个回合。 青岚还从未答错过。 他最初问得又快又疾,她却似乎总要想一想、停一停,停到他的耐性将将要耗尽,她才终于答出来。虽是慢了些,却答得一个字也不差。 这就很磨人了。 就好比两人过招,一人来得快另一人躲得也快,出招的人便越打越起劲。但眼下,他总恨不得一招毙命,却招招打在棉花上。几个回合过来,他那股劲头就被磨去了大半。 他终于侧过身来,隔着屏风打量这个女学生。 一身素色袄裙,头上似乎也只插了只银簪子,难道和沈庆安是同一房的? 他对沈庆安印象不错,又见这女孩儿低眉顺眼,一副绝不想触怒他的样子,语气便不觉和缓了些。 “罢了,死记硬背又有何用,即便你能将四书五经全背下来,也不见得就能听懂我讲的。你便说说你读了四书都有些什么体会,若你资质太差,还是早些回去做些女子当做之事吧。” 他这话一出,连庆安也揪了心。 梁大儒这般,看似是退了一步,给姐姐机会让她尽情发挥,但至于她对书本的理解算不算透彻,还不是梁大儒一句话的事? 他若打定主意要她走,那总能挑出毛病来。到时候即便大伯父出面,梁大儒一口咬定是姐姐资质太差,那连大伯父都说不出什么来…… 文清暗自摇了摇头,她肯定是躲不过了,好在他已经想好了要待会要如何帮她求情,管用不管用的,总得一试。 青岚垂眸思忖了一会:“……回先生,小女见识浅薄,不过四书中确有一处令小女颇有些感触—— “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 “这段是说,有人问圣人为何不从政?圣人却认为孝顺父母、友爱兄弟,再推广到政治上去,便已是从政了。 “小女虽为一介女流,却也十分仰慕圣人的境界。圣人本人虽未入仕,却教化无数,除了孔门十哲以外,有多少历代明君名臣皆是奉行孔孟之道。世人常将‘达则兼济天下’之‘达’等同于入仕做官,但小女子以为不然。如圣人这般不求闻达,却能‘兼济天下’,才是真正的心境高远,诸多达官显贵皆不能及。真正的达者也许并不在庙堂,而是在学堂、书院之中,为朝廷铸就栋梁。” 学堂里的人神色各异,不过几乎都朝她看了过来。 沈常清动也不动,只轻轻嗤了一声,几不可闻地骂了一句。 “马屁精。” 梁有德此时已静静地坐在他的官帽椅上,心里却起了波澜。 这小丫头说的是,哪个读书人不想入仕,不想居庙堂之高?孔圣人没有入仕想来也并非他所愿。 他梁有德当年也是两榜进士出身,外放做了县令。那时他意气风发,一心想做出一番事业,也自认为官清廉,从无怠惰,可是他上任九年里,连着三回考评皆只得了个“平常”。上面评他“不懂变通,无所作为。” 他觉得甚为不公,一气之下便辞官不做。 时至今日,与他同年高中的许多进士已然身居高位或是手握重权,走到哪都是前呼后拥,人人都要唤一声“大人”……他虽也被人客气地称一句“先生“,但见了人家当官的还总是矮了一截似的。 这些年,他心里始终有种无法言说的不甘、不服,倒被这小丫头说到心坎里。 他比圣人虽还有那么一些差距,但是教出来的进士少说也有□□人,举人更是不知凡几。他的学生日后会成为朝廷肱骨、中流砥柱,那他不就是‘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等功绩恐怕更胜于那些阁老吧? 他从思绪中稍稍抽离出来,才发觉屋内已然安静了许久,学生们都在眼巴巴地等他说话。 他起身围着自己的茶几走了几圈,见青岚还在屏风里望着他,对她动了动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