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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 第332节

    圣人那点小情绪,宦官们拿捏得死死的,再吓一吓,多半也就屈服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宦官的态度也很可疑,他们也有情绪。

    金商镇再被拿下的话,圣人还往哪跑?

    值此关键时刻,便是宦官们也有点想站在圣人一边。毕竟,朝廷在,才有他们作威作福的平台,若朝廷有名无实了,那还有什么意思?

    西门重遂急得不行,连连遣人去灵州,痛陈利害,言邵树德若连金商也不放过,怕是天下诸镇要断了上供,有识之士也会唾骂,外部形势空前恶化,成为各镇公敌,死无葬身之地。

    邵树德不为所动,只明言朝廷治理好京兆府就行,渭北、华州、金商等镇也不会阻拦来往长安的财货、人员,圣人可继续招揽天下英才,施行中兴之政。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了,朝廷现在还在拖延,但时间不等人,李延龄接到命令后就带人南下,与王遇前后脚抵达了商州。

    等朝廷几个月?那今年就过去了。折宗本还急着等待粮草、援军攻山南东道呢。

    “王军使。”

    “李大夫。”

    二人见礼后,便在州衙内坐下。

    李延龄是彰义军节度使、银青光禄大夫,坐于上首。

    王遇是定远军使、宣威将军,坐于下首。

    李桐是商州刺史、武关防御使,在一旁陪衬。

    “金州之事,李大夫有何方略?”王遇有些着急。

    自从征讨河陇的战事结束后,定远军已经有些日子没真刀真枪与敌厮杀了,战斗力不可避免有所下滑。

    一支军队,如果长时间处于和平安逸的环境,即便粮饷充足、训练正常,战斗力也是会下滑的。

    处于和平环境之下,但时不时要被动员起来,或者驻外布防,接受一点战争氛围洗礼,战斗力下滑得会慢一些,但仍然会下滑。

    只有粮饷充足、训练正常,定期上战场见血厮杀,战斗力才足以保证——当然,如果血战连场,老兵骨干死伤过多,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定远军,与铁林军、武威军一样,已经好几年没正儿八经打过仗了。

    天柱军组建得比他们晚,资历比他们浅,但这些年战事不断,铁林军、武威军、定远军有资格装大哥,看不起人家吗?

    所以王遇很急,急着带领儿郎们东出,先拿赵家人小试牛刀,然后与朱全忠厮杀。

    山南东道的兵,本是蔡贼出身,但和平这么多年,还能剩几分功力?

    金商这些巢——呃,巢贼就是最好的例子,训练没那么勤了,堕落了。

    还不如招募新人!

    按照大帅的说法,一支军队满分一百,从地里拉老实巴交的农民,足食足饷,定期训练,号令严明,再发下合格的器械,可以很容易达到六十分,这就可以拉出去作战了。

    六十分再往上,提升的速度就很慢了,成本也急剧增高,比从零分到六十分难多了。

    大家都足食足饷,都训练不辍,器械也都是合格的,军纪也都严明,但一方体格高大,气力充足,武艺精湛,一方小时候没吃过什么好的,身材单薄,武艺也只粗粗训练了几年,这当然会有差别。

    个人武艺,在战阵上作用没那么大,但终究是有用的,不然军中考核箭术作甚?

    当然,实际情况比较复杂。战争结果受制于当时双方形势、士气、地形、天气、指挥甚至各种偶然因素,强的不一定能赢,弱的不一定会输,要具体分析。

    金商这些巢军,在王遇看来就不如全遣散了,招募新人得了。

    他们现在的水平和士气,未必有大帅所说的六十分。

    “王军使,金商之事,还得着落在你身上。”李延龄看了看李桐,笑道:“李使君,令兄屯于金州,不发一言,莫不是被军士裹挟了?”

    李桐有些尴尬。

    他和兄长易地而处,也不肯贸然移镇啊。

    灵武郡王派人过来劝说,可以移镇邠宁,听着是比金商强一些,但谁知道当地是什么情况?

    邠州刺史,可否按照惯例,由节度使兼任?宁、庆二州之地方官员,可否自行委任?

    镇内财货,如果需要上供,那该上供多少?

    如果需要出兵与外镇征战,要出多少兵?不出兵会怎样?

    金商有一大摊子老弟兄,他们以前孑然一身,但现在多半都有田产、家眷了,有的人根本就不想折腾搬家,有的人心存疑虑,怕被骗,还有人有深藏已久的野心,四处煽风点火。

    事情没那么简单啊!

    除非,像当年朱玫,能带着凤翔军去富庶的东川发财,有一统东西二川的巨大长远利益刺激,这才有可能说服大多数人,继而裹挟少数人。

    邠宁三州,和金商一样是山地,户口二十来万,但金商也有十多万,还处于关键位置,不像邠宁那样被邵树德势力四处包围着,没有任何发展前途。

    便是能自行委任官员,但官员也是人,也会有自己的想法,处在那样一种环境下,他到底是效忠你呢,还是暗地里对邵树德输诚?

    时间长了,怕是早被渗透得千疮百孔,身边之人尽皆不可信任。

    “想那么多做甚。”王遇突然大声道,吓了李桐一跳,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明日我便率军南下,到金州去。就那几个歪瓜裂枣,没让他们去河西都算好的了,哪那么多事?不服就打。”王遇直接起身,道:“李大夫,明日你也一同前去吧,保管无事。獾儿,你也要去,大帅许你夏州刺史之职,那地方不错,怎么也得出点力气。”

    李桐听到“獾儿”这个小名脸又是一抽,能不能别叫了?我现在他妈的是刺史、武关防御使!

    王遇径直离开了大厅,在亲兵的簇拥下“玩耍”去了。至于玩啥,李桐用脚趾头也能想到,商州这帮桀骜武夫,从前天起就老实得很,再没以前那种气势了。

    李桐曾经听父亲说起过一回,若他不幸身死,军中当公推王遇为帅。至于怎么个“公推”法,张狗郎前天还大骂王遇,说要派他假子挑战,结果晚上就去拜访,喝了半夜的酒,差点结为儿女亲家。

    这些武夫,就没一个正常的!

    ※※※※※※

    金、商、均、房等州,在国朝有一个俗称,曰“汉上诸州”,因为多分布在汉水附近,或有支流通往汉水,地理上可以划分为一个单元。

    建中年间,朱泚造反,德宗巡幸兴元府,适逢淮西李希烈造反,据邓州,东南贡赋之路断绝,于是采用第五琦当年倡议的运道,走上津道,将财货经金、洋二州运往兴元府。

    宋绍兴初年,金人自关中南侵汉上诸州,窥视四川。

    二年,金兵先攻商州,守将邵隆跑路上津。三年,攻商州上津、金州洵阳、金州州城,镇抚使王彦退洋州西乡县。金人再追,攻吴玠镇守之饶风关,王彦率兵增援,结果二人皆大败,一奔洋州,一逃达州,四川大震。

    金人的进兵路线,便是唐代故道。

    王遇、李延龄、李桐三人带兵南下,也是走的这条路线。

    具装甲骑留在商州,一同留下的还有两千步卒。王遇带着定远军五千步卒、一千骑卒,外加李桐千余人、李延龄五百人,沿着山路南下,五天后抵达了漫川关(今山阳县漫川关镇附近)。

    随后又花了两天时间,抵达了上津县。这一路都是沿着甲水河谷行军,有驿道,但都是山路。

    李延龄路上留神观察,心中暗叹,物资转运确实不方便。东南财货如果走这里进京,成本比走河南水运大多了。

    从上津往西不远,便是金州淯阳县,再西面数十里是洵阳(今县),然后百余里至金州理所西城县(今安康)。

    十五日夜,淯阳、洵阳间的申口镇将元深遣使而来。

    李延龄大喜,当晚置宴招待。

    申口镇,有兵两千,位置紧要。

    宝应年间,代宗玩了把骚操作。先是捏着鼻子任命来瑱镇襄阳,然后给来瑱的部将裴茙下秘诏,让他出兵讨伐。裴茙战败,逃亡申口,企图固守,不过还是被抓了,送往京师,代宗下诏赐死。

    申口镇有城,说实话,比洵阳、淯阳这些地方更重要。元深素闻王遇勇名,不敢相抗,举兵来归。

    当然,这或许只是一方面原因。邵大帅的威名,难道不可怖?

    多重因素之下,有人归降,实乃寻常。

    如今就看李柏是什么回应了,反正事情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金商,无论如何是要拿下的,这一点没有任何疑问。武夫们眼皮子浅,脑袋一热就敢动手,但李柏若和他们一样冲动,不想移镇,那就太可惜了。

    第018章 劝

    “诸葛仲方都能镇守兴元,为何我不能持节金州?”西城县内,李柏有些不满,更有那么一丝委屈。

    在他看来,邵树德既然允许诸葛仲方继续当山南西道节度使,那么金州这边父死子替,他李柏继续当金商节度使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什么邠宁镇?不想去。

    没有实权,也就得点财货和富贵,和在金州说一不二的好日子不能比。

    “留后,事已至此,不如爽利点,开城迎李大夫入金州,亦不失富贵。”坐在李柏对面的人叫宋瑶(《宋史·宋偓传》中写作宋瑶,出土的墓志中作宋璠,这里取宋瑶),本官是丰州录事,差遣是朔方幕府随军要籍,邵树德新提拔的亲近幕僚。

    其实宋瑶之父宋真是河东人,西河宋氏出身,与宋乐这一支有点渊源。

    宋氏在朔方镇的地位,那是毋庸置疑的。

    邵大帅早年有几个贵人,宋乐就是其中之一。在镇内地位超然,无人敢惹,迁居过来的族人也深受其惠,爬得比较快。

    宋真目前在胜州州军为将,宋瑶本是武人,但志不在此,现在已弃武从文,在幕府内任职了。

    此番以幕府随军要籍的身份出使金州,劝说李柏移镇邠宁,也是他从武将转任幕职以来办的第一件大事。

    事情一开始就不太顺利。

    金州方面的态度非常分裂。

    部分人支持移镇。但支持的原因也很复杂,有被折宗本攻杀冯行袭势力的威风吓住的,有想去邠宁谋取更好发展的,还有人纯粹就是想离开这个深处山区,交通不便的地方,到关中生活。

    也有人不支持移镇。不支持的原因则很统一,担心利益受损。

    他们在金州起了大宅子,四处联姻,插手各项产业,还置办了不少田地,完全是当做家族根基来经营的。如果换了节度使,利益一定能得到保证吗?未必!

    李柏本来就有点不想移镇,看到这么多人反对,于是准备拖延。

    反正朝廷也没下旨,急什么急?

    宋瑶摸透了他的想法,但面对铁了心的李柏,也没有太好的办法。这些时日,他一直滞留在金州没走,李柏好酒好菜招待着,礼数不缺,但移镇的事情一直没有着落,二人心知肚明,在等待一个契机。

    王遇率定远军南下商州,商州上下出城数里相迎,随后又快速南下至上津,申口镇将元深款附。消息传到金州,自然引起了一番震动。

    宋瑶冷笑,大摇大摆地进了节度使衙,坐在李柏面前,又开始了他的劝说。

    “如今这般局面,灵武郡王还可许我邠帅之位?”得知宋瑶来访后,李柏特意摒退了众人,单独商谈,只听他说道:“使者或可回报灵武郡王,我愿遣子入灵州为质。金商二州,唯灵武郡王马首是瞻。”

    “留后。”宋瑶摇了摇头,道:“王军使已往金州开来,申口镇归附,淯阳、洵阳二县出酒肉劳军,敢问留后,西城拿什么来挡?昔年王遇勇冠军中,今又奉灵武郡王之命,可有人敢相抗?为今之计,不如纳土归降,亦不失富家翁之位。”

    李柏长叹一口气。他知道,此时再归顺,条件却不是之前开出的那个了。

    邠宁三州,能让他完全掌控邠州就不错了,军权多半也所剩无几。说傀儡可能是过分了,但也绝无可能大权在握。

    这可真是一步错步步错!